程三五一行人沿着湘水繼續南下,經過衡陽時並未停留,而是轉入耒水,直達郴州境內。
然而過了衡陽,便開始陸續有人病倒,其中還包括張藩,程三五他們不得不在岸邊尋找官驛,暫時緩下腳步。
“怎麼回事?”
慕湘靈檢視完畢,剛走出房間,便遇到程三五詢問。
“水土不服,加之臨近五嶺,煙瘴濃烈,自然經受不住。”
“張藩有武功在身,不是嬌生慣養,也會水土不服?”程三五有些意外。
慕湘靈解釋說:“張藩雖有武功,但終究只是凡夫俗子,身中氣象尚未自成一格。外邪入腠理,與血氣相搏,自然就病倒了。”
“說人話。”程三五沒好氣道。
慕湘靈也不生氣:“對你們習武之人來說,大概就是要內勁如一、凝鍊罡氣,才能做到無懼外邪犯體。”
“好吧。”程三五看着西邊斜陽,嘀咕道:“算算時日,仲秋已過,南邊卻還是這麼熱,夜裡也沒多涼快。”
“此地尚屬五嶺以北,比起嶺南已經好不少了。”慕湘靈笑道:“翻過五嶺羣山,長夏煎人,瘴氣濃烈。許多發配到嶺南的人,要是熬不過頭幾年,便要埋屍荒郊了。”
“聽你這麼說,嶺南比瀟湘之地還要蠻荒?”程三五問道:“那裡可有大妖巨祟?”
慕湘靈扶着下巴說:“據我所知,妖物也有不少,但大多不成氣候,也釀不成大害。”
“那爲何瀟湘之地有這麼多大妖巨祟?”程三五笑容微妙:“從與它們交手來看,隨便哪位都是能夠雄踞一方的厲害角色。結果它們好像全都不約而同,就守着自家那一畝三分地,乖巧得很吶!”
“昭陽君覺得它們並未作祟害人?”慕湘靈反問道:“可先前所見,被害無辜非止一例,我想這足以說明了。”
“你還要繼續隱瞞?”程三五眉頭微挑,無形神鋒在空無一物之處劃過,雖然沒有傷損任何事物,但靈識敏銳之人,自然能夠感應到神鋒之銳。
“昭陽君是覺得,這些大妖巨祟與我雲夢館有關?”
慕湘靈說出這番話時,臉上沒有半點羞愧忌諱,簡直坦率得要讓別人汗顏。
程三五有些佩服,若非知曉慕湘靈乃山川靈祇,性情異於常人,估計要罵一句厚顏無恥了。
“我腦子或許不算靈光,但不代表我真是啥都不懂。”程三五輕輕颳着頜下鬍鬚:“這些大妖巨祟都不是安分守己的,按說早就該爲禍一方了,結果卻非要等我來到纔有動靜……伱們不嫌這太做作麼?”
慕湘靈沉默片晌:“確實,這事不太妥當,讓昭陽君見笑了。”
“說說吧,你們要我來對付這羣大妖巨祟,到底爲了什麼?”程三五隨便坐在臺階上。
慕湘靈回答說:“應該是爲了消除後患。”
“後患?”
“誠如昭陽君所想,過去這些大妖巨祟,一直受我們雲夢館所禁制,就是爲了杜絕它們爲禍一方。”慕湘靈明言道:“它們頑兇難改,將世間視作叢林、將衆生視爲食糧,一旦縱放,必將成爲大害。”
“你們能夠禁制這羣大妖巨祟,證明你們本領高強,何必要改變過往慣例?繼續維持封印禁止不行麼?”程三五臉色陰沉,支着臉頰問。
“人變多了。”慕湘靈沒頭沒尾地回答說。
“嗯?什麼意思?”
“就是人變多了。”慕湘靈言道:“放眼千年之前,雲夢大澤尚在,瀟湘之地更是百姓稀少而禽獸衆多,山野湖澤之中,處處都有妖物精怪,甚至可說是它們的樂園。
“但隨着人丁滋長漸多,開墾荒野、疏浚江湖、焚林伐木、修築城郭,妖物精怪便沒有立足之地,漸漸退避深山。”
程三五不解:“這些妖物就乖乖退走了?”
“當然不是。”慕湘靈遙望遠方,臉上神色縹緲:“若依世間常人目光,千百年來,無數妖物精怪作祟爲禍,多少能人志士,除妖滅祟、掃蕩不祥,方有今日安定。”
聽到這話,程三五默然不語。
“昭陽君可知,這世上的妖物精怪到底是何來歷嗎?”慕湘靈問。
“禽獸草木感應通靈?”程三五對此所知不多。
“從表面上看,的確如此。”慕湘靈解釋說:“凡是妖物精怪,皆天地之氣交變而成。自從天地開闢,陰陽清濁分定,但偶爾還是有清濁餘氣交際混變。
“此事並無一定之規,更無族類之別。因此在儒者看來,妖物精怪作祟,皆是五行不正之氣,理應滌盪妖氛,廣設禮教。”
“禮教頂個屁用。”程三五不屑道。
“錯了。”慕湘靈輕輕搖頭:“禮教當然有用,它是人道興旺的利器。以禮教爲綱紀,自此區分人與禽獸、華夏與蠻夷。禮教能根絕妖祟,也能討伐蠻夷。禮教爲鋒,便可順理成章地驅蠻拓業、大啓山林。”
程三五有些意外,他着實不曾想到這點。
“人道興旺,妖邪便要退避,這是無可逆轉的大勢。”慕湘靈語氣有些感慨:“這裡面談不上是非對錯,但如果試圖頑抗,那必然是被碾爲齏粉……昭陽君,你覺得這世上人道興旺是對還是錯?”
程三五神色嚴肅,以不容置疑地語氣迴應道:“我是人,當然樂見人道興旺昌盛,如果有妖魔鬼怪試圖要讓人道衰敗式微,那我先將它砍死,然後拿它的腦袋築京觀!”
“昭陽君頗有先賢遺風。”慕湘靈誇讚道。
“少來。”程三五卻不受用:“那你們雲夢館又是怎麼一回事?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們那裡大半都是各路妖物精怪,只是化形成人罷了。”
慕湘靈言道:“我們正是清楚人道興旺的大勢,既不希望逆潮流而動,也想要保全自身,唯一的辦法便只有融入其中。雲夢館在正式立足君山島之前,我們便已行走瀟湘之地多年,深熟人間世道,因此纔有開宗立派的舉動。”
程三五揪着鬍鬚沉思,慕湘靈的率真直白讓人不悅。可同樣的,這種坦誠也讓他無可指摘。
雲夢館本身並非基於陰謀算計,他們有着明確目的與行事作風。身爲妖物精怪,積極融入人世間,且不說是否有什麼積德累善的功行,不妄作邪祟,本就是對一種超脫過往出身的成就。程三五這一路上對付的大妖巨祟,若是不加約束禁制,作祟二字都不足以形容,而是會化爲天災,攪得一方地界不得安寧。
強大如程三五,也是談不上勝券在握,那這世上能夠對付它們的人,自然也是寥寥無幾。
“你所謂的後患,就是擔心日後雲夢館未來無法禁制這羣大妖巨祟?”程三五不解問道:“你們化爲人形,難道不該變得更厲害麼?何必憂慮?”
“昭陽君真是這麼想的?”慕湘靈笑着問道。
程三五一時語滯,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饕餮。
如果只是單純比較實力,或者誰更能造成破壞,程三五遠遠比不上饕餮原身。對於這位太古大凶來說,夷平城郭、搖撼山嶽不過是平常事。
獨角蒼兕、齧鐵獸與饕餮原身相比,與小貓小狗沒有多少差別。程三五這一手無形神鋒,放在千年之前對上饕餮原身,充其量給它修修腳罷了。
因此推演,妖物精怪修成人形,真的會變得“更厲害”嗎?似乎不盡然。
“昭陽君,對於我們這些妖物精怪來說,其實先天境界反而談不上難以觸及。”慕湘靈直言道:“大不了舍了這份靈明神識,退還成本來面目就好。墜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如此自然復歸先天。”
“這也能算先天境界?”程三五不由得發笑道。
“解化肉身爲元氣,散歸天地,這也是修道之人的一種選擇。”慕湘靈說:“妖物精怪通靈,明利害、知趨避,不復混沌矇昧,視爲修行之始,亦爲人道源流發端。
“妖物精怪修成人形,就在於人世間最適合修行覺證。自居山林,不過禽獸而已,空有強大體魄與法力,循本心獨欲乖張妄行,最終招致殺劫,實乃自取其咎。”
“我不是修道之人,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鬼話。”程三五擺擺手:“好,姑且就當你們應付不來。但如果我不曾來到,你們又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大妖巨祟?”
慕湘靈在院中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這就是爲何雲夢館多年來行走世間、廣積善緣,便是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聯手對付妖祟。”
程三五聽到這話,卻沒有多少好臉色。他總覺得慕湘靈這話另有所指,明裡暗裡都在說拂世鋒。
“廣積善緣?呵呵……”
“昭陽君不相信?”慕湘靈言道:“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需要。”程三五沒有興趣,瞥視一旁:“對我來說,這些大妖巨祟不過是磨礪刀鋒的砥石。”
慕湘靈帶着含蓄深遠的目光看着程三五,直到對方回頭望來。
“你在看什麼?”程三五問。
“我在看莽莽洪荒化作人間燈火。”慕湘靈目光彷彿奔騰不息的湘水,見證千萬年的紛紜萬象、塵世更迭。
程三五凝視對方雙眸片刻,隨後主動迴避對視,平淡道:“那你是看走眼了。”
……
有慕湘靈出手調治,張藩幾人兩天後便能下地活動,只是筋骨不太靈便。
“卑職無能,拖累昭陽君大事!”張藩幾人匆匆來到。
此時程三五站在河堤邊,低頭看着不息流水,平淡道:“沒什麼拖累不拖累,我正好也停下來歇息片刻,想想事情。”
“是。”張藩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程三五可是最能惹禍的主,沒事也能給你鬧出大陣仗來。像現在這樣安穩平靜,簡直離奇。
“柔兆君和重光君他們可曾有消息傳來?”程三五問道。
“不曾有過。”張藩唯恐回答不夠周全,補充道:“卑職安排在巴陵的人一直留意情況,每隔幾日用信鴟傳遞消息,也不曾聽說他們兩位有何囑託。”
“不太對勁。”程三五撇了撇嘴。
“恕卑職直言。”張藩壯着膽子說:“柔兆君和重光君二人見您大包大攬,難免懈怠,樂於坐享其成。”
“哦?”程三五回頭看了張藩一眼:“你的意思是說,讓我別那麼賣力?”
張藩苦笑說:“不是卑職刻意討好,自從昭陽君進了內侍省,短短几年間,大江南北立功無數。不是辦差就是在辦差路上,幾乎沒有多少偷閒享樂的日子。”
程三五大爲意外:“我這還不算偷閒享樂?當初在江淮,我可是狠狠撈了一筆錢財呢!”
“不過是州縣官員進獻的些許俗物,內侍省人人都是如此,這又何足稱道呢?”
張藩他們當初協助轉移財物,從中獲得不少分潤,這也是爲何他們這夥人對程三五如此盡心追隨。誰會不喜歡一個主動挺身擔事,又對下屬賞賜十分爽快的上司呢?
程三五其實談不上對這些下屬有太多照應,過去更多時候,就是阿芙代爲發號施令。而他本人武功高強,自然也不稀得搞什麼御下之道,反正沒見過誰會忤逆背叛。
“據卑職所知,拱辰衛十太歲平日裡大多清閒,除非真有什麼大事,否則不會輕易調遣。”張藩小聲提醒道:“其實我一直覺得,馮公公是不是有意刁難昭陽君,讓您一直不得清閒。”
拱辰衛聚攬了一夥妖魔鬼怪,自然不是拿他們當做苦力隨意驅使的,像程三五這樣一樁接一樁的差事,連張藩都看不下去了。
“刁難?”程三五忽然笑道:“應該就是了,畢竟我也算給他找過麻煩。”
張藩見狀不敢多問,程三五則說:“怎麼?害怕在我手下辦事,會給自己招惹麻煩?”
“不敢!”張藩趕緊低頭。
“怕就怕了,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程三五思忖片刻,說道:“如果我以後真的遇到麻煩了,內侍省的人少不得會拿住你們查問一通。到那個時候,你說實話就好,不必隱瞞。”
張藩心中微微一驚,正要追問,程三五望向遠方:“病養好了,也該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