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聖心照世
在地上犁出上百丈溝壑的程三五遍體青煙，炎勁將衣服燒得千瘡百孔，來到瀟湘之地至今，還是頭一回如此狼狽，讓他想起對上顧連山的那一戰。
單論實力，如今程三五已有自信，若是再度對上顧連山，絕對可以將他一舉挫敗。無形神鋒較之裁雲劍法更爲犀利，顧連山即便是先天高人，也抵擋不住無形神鋒的密集斬擊。
可今天遇上的鳴雷山魈，比起顧連山還要強大，其身法之速前所未見，恐怕只有安屈提當初遁入神速的高深法術能快上數分。
更別說那一手貼身雷鑿，先天體魄恐怕也抵擋不住。換做是顧連山來挨這一下，估計心臟當場就要碎成八瓣。
但是程三五僅僅只是心臟停跳短短數息，丹田真氣上舉、紫府神識下照，如此上下齊發，真火重燃，使得心臟再度跳動，活絡全身生機。
但是不等程三五有片刻喘息，那頭鳴雷山魈已經再度尖嘯逼近，槌鑿連敲，轟雷不斷。
程三五翻身躍起，百鍊神刀信手揮舞，雷電沿着橫刀傳遞入體，讓他肢體各處刺疼酥麻。
“不夠！”
程三五昂聲大喝，一刀劈落，彷彿未卜先知般，刀鋒直接磕在雷鑿之上，攔住試圖再次貼身攻擊的鳴雷山魈。
“這還遠遠不夠！！”
伴隨喝聲，烈焰狂飆，鳴雷山魈被火舌燒着皮毛肉翅，受痛驚叫，匆忙後撤。
卻見三條炎流凝聚而成的火龍，帶着悠長龍吟聲緊追不捨，山魈匆匆槌擊鐵鑿，引雷轟碎火龍。
“我還以爲你有多厲害。”烈焰甫散，程三五扯碎上身衣物，毫無保留地展現雄闊體魄：“不過是仗着身法速度的潑猴，被火一燒，立刻就現出原形。”
鳴雷山魈齜牙咧嘴，它體魄不強，炎流刀光足以讓它受傷，而前提是能夠傷到它。
“來吧。”程三五晃了晃腦袋：“方纔就算是伸展一下筋骨，免得讓人說我欺負你剛剛脫出封印，手腳不靈便。”
鳴雷山魈無法容忍此等挑釁，張口厲嘯一聲，全身雷鳴電閃，身化數十，同時從各個方向揮槌擊鑿，引雷下劈。
孰料程三五極運元功，百脈流火，身法陡然加速，接連避開半數雷擊，另外半數儘管命中，卻無法動搖程三五分毫，反倒像是投薪入火，令火勢大增。
豁若龍飛九天、勢不可擋，衆多分身脆弱不堪，轉瞬盡滅。
鳴雷山魈驚怒交加，振翅騰空，意圖飛至高空再施俯衝。
卻不料程三五足踏火雲，同樣飛身而起，放聲大笑，緊追而至。
高手相爭，比拼的不止是武功招式，同樣還有心境與意志上的較量。
倘若有一方心生畏懼怯懦，立刻就會在身手上有所展現，在成敗難料的關鍵拼鬥中，陷入下風。
甚至可以說，相比起肉身體魄，先天高手的心境要堅定純粹得多。
但此時鳴雷山魈害怕了，它正是因爲通人事、知利害，反倒不敢冒險與程三五硬拼，只要稍有兇險，它便不願意再次貼身襲殺。
“喂喂喂！你可別逃啊！”
馬嶺山中，一前一後兩道身影，風雷呼嘯、烈火星奔，程三五一邊急追一邊喊道：“如果伱只有這點本事，那可就太讓我失望了！”
鳴雷山魈未必懂得多少官話，但程三五的挑釁嘲諷，它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心中不同思緒相互拉鋸，權衡利弊。
“看來你被封印的這些年，也變得膽小怕事了？”程三五嘲諷不斷：“弱，太弱了！就憑你這種傢伙，竟然也有資格召雷掣電？蒼天無眼，偏生眷顧此等無膽鼠輩！”
鳴雷山魈這回徹底聽懂了，兩排尖利牙齒磨得陣陣發響，它再難容忍，雙翅扇動，速度倍增，身後帶起絲絲電芒，轉眼數裡開外，朝天直衝。
“媽的，這可真夠快的。”程三五嘴上雖罵，但也不得不佩服這帶翼潑猴的速度。
就見那鳴雷山魈直上高空，雙翼瘋狂扇動，漫天烏雲急涌，狂雷大作，雷光照得山野一片紫青之色，足可令衆生戰慄、羣靈俯首。
面對如此威勢，程三五不退反進，周身炎流噴薄，怒揮神刀，眼見刀光不斷延展，轉眼竟然達到百丈，彷彿開天之刃，橫掃而出！
“死！！！”
此時聽得鳴雷山魈口吐人言，神態狂戾，雙翅大張，遍引雷霆，持槌之手高高舉起，傾天之勢，一擊而下！
雷霆天威莫之能御，百丈刀光縱然浩大，終也不免寸寸崩碎。
鳴雷山魈見狀哈哈大笑，重拾信心，手中槌鑿接連猛擊，一時間漫天雷霆傾瀉，轟落山林郊野，聲勢之大，使得馬嶺水中林木傾覆、溪水翻騰。
正當鳴雷山魈要彰顯自身強大、令對手屈服之時，卻發現視野內並未見到程三五，崩碎刀光間沒有他的身影。
唯恐敵手故技重施，鳴雷山魈當機立斷，槌鑿連擊，雲中雷霆狂震，粗似宮殿樑柱的閃電密織如網，封鎖自身四面八方，杜絕一切偷襲可能。
然而此舉恰恰限制了鳴雷山魈騰挪閃轉，原本崩碎的百丈刀光無端倒卷，化爲無數刀芒逆襲而上，自雷電網眼間疾馳而去。
鳴雷山魈沒料到敵人還能有這一手，它本能振翅，繼續向天上飛騰，穿過厚厚雲層。
但是當它感受到雲層上方的陽光時，一股超乎尋常的灼熱炎勁籠罩頭頂。
回身仰望，驚見程三五週身真火張揚，與日同輝，無邊無際的光與熱，讓鳴雷山魈雙眼刺痛。
瞬息聚焦而至的光焰，絲毫不比雷電緩慢，僅僅是一剎那的照射，鳴雷山魈毛髮飆火、肉翅燒傷，慘叫一聲向下墜落。
如今的程三五，儘管尚未真正邁入先天境界，但已經可以憑自身氣機，勾招天地之力爲己所用，哪怕是再尋常不過的陽光，也能化作摧破烏雲陰霾的堂皇大力。
光焰曠照，雷雲消散，鳴雷山魈渾身冒火，朝着地面墜去。但它並未失神昏厥，在半空中瘋狂掙扎，雙翅引動狂風吹熄火焰，掠過地上樹梢，匆忙避過光焰之威。凌空而立的程三五並沒有急着追擊，他的目光甚至沒有留意鳴雷山魈，而是放眼遠方的郴州城，以及綿延到天盡頭的莽莽五嶺。
先前慕湘靈的一番話，讓程三五隱隱有所啓悟。但他與慕湘靈不同，未曾有過在漫長歲月中觀察世道演變的經歷。
如今放眼壯麗山河，於高遠宏大之視野中，恍惚窺見自洪荒到人世的變遷。城內外一切含靈衆生的言行舉止，此刻盡收眼底——
田邊勞作的農夫，敲打器具的鐵匠，捧卷吟詠的士子，街頭叫賣的商販，里巷玩鬧的孩童，彎腰駝背的老人，尖叫分娩的孕婦，奄奄一息的病人……
程三五所見還遠不如不止這些，地上那些緩慢拔節生長的莊稼草木，從各處洞穴鑽進鑽出的蛇蟲鼠蟻，靜默不動的岩石、流淌不息的河水，山川萬象不分先後大小地呈現眼前。
如此浩瀚龐雜的事物涌入識海，就算是久習存思、精通禪定的修行中人，也可能會被摧垮心神。哪怕能夠堅守片刻，時間久了亦將陷入無法自拔的混亂。
或許只有那等超凡入聖、近乎得道的高人，能超然洞照而無所動搖。
“不太對勁。”
地上的蘇少耽見程三五一直凌空而立，他腳下火雲消散無蹤，完全是毫無憑依地定在高空。而鳴雷山魈更是早早退避到遠處，躲入一片林中，暫得喘息之機。
“昭陽君這是悟道進境了？”蘇少耽大感訝異。
“蹈空立虛，這是入道仙真纔有的成就。”慕湘靈言道：“道門修仙所求，不論何家何法，皆是爲求飛昇成仙。凡人形神沉濁，以存想精思凝其神、以服食煉氣鍛其形，最終輕舉上升。”
蘇少耽在雲夢館常聽慕小君傳授各家妙法，自然清楚：“未至登仙達道之境，修道之人若想飛空騰翔，必定有所依仗。或是乘𫏋飛步，或是踏雲御風。可是像這樣蹈空立虛……莫非昭陽君將證仙道？”
“程三五不是學道修仙之人。”慕湘靈說。
“的確不像。”蘇少耽的語氣有些微妙：“湘靈娘子，你別怪我多嘴，我反倒覺得他與你有幾分相似。”
“皆是一方山川所化？”慕湘靈毫不意外。
“對，但程三五的氣象深廣難測，不似湘靈娘子這般純一不雜。”蘇少耽言道。
慕湘靈微笑道：“說他是這方天地所化，倒也不完全有錯。”
蘇少耽驚愕難言：“這……天生地成？世上真有這種人？”
“你自己都說了啊。”慕湘靈一如既往的天真：“天生地成，就是人啊。”
“我是真的不懂。”蘇少耽直言道。
“如今的程三五，便是人中之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皆備於我，府藏萬象、氣通六合。”慕湘靈擡手輕輕點着下巴：“與其說是得道仙人，倒不如說，程三五更像是儒者推崇的聖人。”
蘇少耽聽到這話，更覺不可思議：“聖人？這怎麼可能？”
“問聖之軀、帝血元胎，再由東海聖人親炙，這個結果可謂是理所當然。”慕湘靈對拂世鋒種種知之甚詳。
二人說話間，遠處鳴雷山魈也稍稍恢復，強壓惶恐心緒，擡頭仰望凌空而立的程三五。它看不出什麼高深境界，只是生出滿腹怒恨。
自鳴雷山魈出世以來，一貫橫行無忌，殺敗來犯強敵不知幾許。即便後來被申姬封印鎮壓，二者也沒有劇烈交鋒，鳴雷山魈是被誘入對方事先設下的陷阱，自己那敏銳知覺反倒使得幻術效力大增，因此陷入迷夢之中。
漫長的封印，並沒有消磨鳴雷山魈的暴戾頑兇。它破封而出後，發誓要大開殺戒，將所有試圖攔阻自己的人狠狠殘虐一番。
結果沒等鳴雷山魈放手大殺，程三五便給了它當頭一棒，心中憤恨可想而知。
鳴雷山魈靈智甚高，它很清楚，若是不能在此打敗程三五，那自己未來也不會有出頭之日。
至於說仗着身法遠遁，鳴雷山魈剛一動念便將其掐滅，它無法容忍自己舍下尊嚴，狼狽逃竄。
尤其是面對程三五，自己竟是幾次欲逃，這種前所未有的屈辱讓它難以忍受，頭臉七竅有雷光迸現而出，將四周草木焚滅成灰。
如此劇烈的氣機變化，程三五自然感應分明，他緩緩低下頭來，目光超然。
明明二者相距遙遠，在各自眼中不過一小點，但鳴雷山魈就是能看清程三五的眼神，彷彿是照臨大地的陽光，彷彿要洞悉內內外外每一寸，讓它狂性難抑，仰天怒嘯。
雙翅扇動，平地掀起三股龍捲旋風，將周遭樹木連根拔起，風中雷轟電閃，宛如天災降臨。
三股旋風漸漸廓開，好似劃定戰場，將鳴雷山魈與程三五囊括在內，唯有勝者能夠走出此地。鳴雷山魈此舉正是爲了徹底斷絕自己退路，以全副身心應敵。
決心下定，鳴雷山魈將鐵鑿對準自己心口，舉槌砸落，轟然一聲，鳴雷山魈激發全部潛能，周身毛孔雷光大綻。
確切來說，鳴雷山魈解離肉身，把自己變成一團純粹的雷電精華，原本帶翼怪猿的形貌不復存在。
平地驚雷，一束閃電直射沖天，勢要將強敵徹底撕碎。
但程三五彷彿對此視若無睹，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被四面狂風拂動的頭髮忽而平靜，眼前事物漸漸遲緩，就連迎面襲來的閃電也清晰可見。
最終，天地間一切事物都停滯下來。
“你的確很快。”程三五看着眼前閃電，超然目光彷彿能照見鳴雷山魈：“但是，還不夠快。”
就見程三五緩緩舉刀，原本凝滯停頓的天地重新運作起來。可是未等閃電襲身，無形神鋒紛亂迭出，斬斷閃電！
一串從天至地的密集斬擊，來之無端、去之無跡，毫無半點章法，所過之處，萬物皆摧。
鳴雷山魈似有不甘，奮盡最後一絲餘力，數尺閃電直撲程三五面門，最終卻被預先立起的百鍊神刀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