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血肉橫飛過後,九首惡螭的慘叫聲迴盪山陵之間,程三五從激盪中緩緩步出,一手握着斷折半殘的百鍊神刀,一手虛託着宛如心臟般不住搏動的水火靈髓。
略帶遺憾地擡起殘刀端詳,程三五無聲嘆息,百鍊神刀終究還是走到極限。
九首惡螭體魄堅強,即便是鑽入腹中,也好比置身鐵牢金獄。程三五不施刀光氣芒,不發動無形神鋒,全憑一身神力揮刀劈砍,以最本真樸實的方式,將九首惡螭腹中攪爛,寸寸劈碎。
一瞬千斬,徹底突破百鍊神刀所能承受的極限,若神刀有靈,必定如受粉身碎骨之苦。
但程三五在揮刀之時,也可謂是感同身受,唯有如此,他才能發揮出此刀極限。
看着半殘刀身不斷有細屑剝落,最終化作塵埃飄散,可見百鍊神刀每一分每一毫都被髮揮到極致,物性枯竭,以至於連回爐重鑄都不可能。
“你應該感到榮幸。”
程三五上前幾步,擡腳踩住一顆眼珠猶自亂轉的惡螭腦袋,言道:“百鍊神刀伴我至今,斬殺妖邪無數,最終損毀於此,也算功德圓滿,你敗得不冤。”
九首惡螭的身軀雖然被程三五由內而外攪碎,但尚未死絕,九顆腦袋散落地上,妖氛濃郁、彼此感應,似乎要重新聚攏,長出一具肉身來。
“你殺不死我——”
惡螭腦袋話未說完,程三五一腳踏落,直接爆碎開來。這回沒有血肉飛濺的場面,而是被打散成點點精氣,散逸飄零,不再聚合成形。
“伱會更進一步,難道我就不會了?”
程三五一把攥住那水火靈髓,如施法勾招,剩下八顆腦袋直接被攝至面前,排列整齊,一個個露出痛苦且驚恐的表情。
九首惡螭雖然也是開天闢地之後所化生的大凶,但它遠不如饕餮,並沒有真正的不死不滅之能。
惡螭一族所象徵的,恰恰是天地間生靈不斷演化繁衍的一面。因此不論九首惡螭受到多重的傷勢,都能迅速復原。
此外,它還可以漸漸適應加諸自身的攻擊,如同水陸物類之變,這就是九首惡螭長出雙翅的原因。
但同樣的,生靈物類也有滅絕消亡之虞,爲了防止自身滅絕,惡螭一族的自保策略並非一味增強自身,而是斷頭落地來繁衍族羣。
所以這頭九首惡螭看似強悍,實則是以葬送族羣的繁衍壯大爲代價,逆反本性,貪心自肥。
“原來你也會怕死。”程三五面露一絲鄙夷之色:“你若真的自視爲禍世大凶,那便不該被生死牽掛。只要動了求生之念,便註定你已是含靈衆生之一。”
惡螭驚怒懼恨諸情鬧動,但最後還是對於死亡的恐懼壓過一切,連忙言道:
“我求饒!我認輸!不要殺我!我可以爲你效力!”
“可惜,你早已錯過這份機會。”程三五扣指虛彈,無端金聲玉振,八顆腦袋同時湮滅,化作點點精氣,飄散不存,連同周圍惡螭血肉,盡數消融。
程三五突破先天境界之後,並未止步,仍在不斷提升當中。與九首惡螭一戰,雖說百鍊神刀斷折損毀,卻也讓他領悟到萬物莫不氣化,從而反過來能將萬物還原成純然精氣。
九首惡螭被消滅的同時,天地似乎有感,上空烏雲積聚,伴隨幾聲悶雷,點滴細雨潑灑落下,澆沃飽經摧殘的大地。
重新匯積的涓涓細流間,消失一陣的慕湘靈再度現身。此刻的她無比虛弱,萎靡在地,長髮披散、臉色慘敗,渾身上下散發着絲絲黑翳,非同尋常。
察知戰鬥結束,秦望舒與赤陽匆匆趕來,也都見到慕湘靈的異樣情況。
“你……”程三五看着慕湘靈周身散發的黑翳,流露一絲困惑神色。
“當年饕餮與惡螭一族交戰,也曾負傷流血。”慕湘靈聲音空靈,彷彿只是一道虛幻的影子,輕輕觸碰便要消散。
程三五眉頭微皺,顯然有幾分不悅,慕湘靈繼續說:“饕餮之血滴入湘水,徹底與之融爲一體。歲月流逝,我不知不覺間生出靈智,行走在湘水之濱。過去我一直不清楚自己從何處來,又將往何處去。如今,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程三五乾脆利落地打斷道:“饕餮之血從來就不是你通靈化形的原因,你還遠未勘明來處!”
慕湘靈有些訝異地擡頭,正好與程三五四目相對。
“我要將你身上的饕餮之血收走。”程三五話語不容置疑:“方纔我與九首惡螭一戰,湘源地脈受擾,氣機錯亂、陰陽失調,我如果這麼做,你將無法維繫真形。”
“我明白。”慕湘靈微微點頭,並未拒絕:“我每逢三百年化形,前塵往事不留於心,早已看淡生死。”
“你還是不明白!”程三五搖搖頭,沉聲說:“你這並非勘破生死,只不過是生出厭棄心,終究未成正果。”
慕湘靈一時啞然,程三五望向秦望舒:“等你打敗楊無咎後,取走他的湘水冰魄,再來這個地方。稍後我教你一套溫養之法,可使她重新化形現世。”
“是。”秦望舒認真答應下來。
慕湘靈默默看着程三五許久,然後開口說:“多謝。”
“我不喜歡虧欠人情。”程三五面無笑意:“湘源之地是你氣脈發端,拂世鋒將這裡定爲封印大凶之所,本就極爲不妥。若非是我能殺敗九首惡螭,它光是居於上游污穢水源,便能禍及一方生靈。”
慕湘靈卻是展顏一笑:“若非是氣脈發端,又如何封印九首惡螭?你不可能不明白。”
程三五移開目光,帶着幾分慍怒望向遠方。
“你還在恨他們嗎?”慕湘靈顯然是指拂世鋒。
“無非以直報怨而已。”程三五怒意不再,語氣平淡。
慕湘靈似乎鬆了一口氣,勉力言道:“譜冊上還剩下那個烏登闕……”
“我自會料理,你不必顧慮。”程三五轉而問道:“你可準備好了?”慕湘靈含笑點頭,程三五隔空虛攝,絲絲黑翳被抽離吞納,而慕湘靈彷彿安心睡下一般,形體漸漸消散無蹤。
程三五佇立不動,氣機自發吞吐,天上大雨漸轉滂沱,任由一身上下淋溼,將這饕餮之血盡數消融轉化,功力又得幾分提升。
行功完畢,程三五擡手一揮,漫天烏雲居然被輕鬆撥開,雨勢立刻止息,陽光重新照耀山川。
目睹此等隨心所欲呼風喚雨的本事,秦望舒早已無話可說,赤陽則是冷哼一聲,甩了甩沾溼的紅髮:“你也學着那些高人裝模作樣了。”
“是。”程三五坦誠認下:“我畢竟不是凡人,沒必要故作俗相。”
“嘖。”赤陽很是不甘地一撇嘴。
程三五並未理她,捏碎手中水火靈髓,祭出另外三股精氣,默運六合元功,霎時五氣朝元,匯合成丹。
“五行大丹已成,隨時可以爲你換骨易質。”程三五對秦望舒說道。
“好,我要做什麼?”秦望舒按捺激動心緒,但呼吸還是變得急促。
“寧心靜氣便是。”
程三五朝一旁殘敗荒野揮手虛撥,泥石翻動、土木自飛,地面迅速得以平整,成塊磚石壘砌拼合,立成一座清修靖室。
這並非是饕餮之力所帶來的能爲,也與拂世鋒取李昭真胎元精血、效法劉玄通龍筋虎骨打造的體魄無關,恰恰是程三五修煉《六合元章》的成就。
《六合元章》囊括萬象、統攝六合,修煉大成之人可施展一切武功招式,不拘獨門心法,更有傳說修煉至先天境界,可御六氣而遊無窮。
當時程三五還不信,認爲那不過是無稽之談,但如今他卻以親身印證此言不虛,甚至更進一步。
眼下程三五身中已然不止是單獨修成的純陽真氣,而是能夠感應萬象、觸發諸元的六合真氣。
像長青那樣的修道之人,以身中真氣勾招天地之氣,再通過咒訣推運心神,從而施展法術。整個過程繁瑣漸艱深,但程三五卻不一樣。
先天境界打破內外藩籬,六合真氣貫通內外,感應萬象諸元,只要程三五願意,便能自如塑造沒有靈智的外物。莫說是凡夫俗子,哪怕對於修道有成之人來說,此等能爲也與仙人無異。
靖室立成,程三五帶着秦望舒進入內中,對她囑託一番,然後交出五行大丹,留赤陽在室外護法。
……
望着遠方山頭徐徐升起的五色慶雲,聞夫子難掩驚異神情,喃喃自語道:“攢簇五行、換骨易質?真沒想到,程三五居然能做到此事。”
木鳶從遠處飛來,在上方盤旋兩圈,落在附近枝頭,語氣略帶驚慌:“三座山峰直接被震塌兩座,這場戰鬥要是放在別處,再多人也不夠這兩頭大凶殺的。”
“那畢竟是饕餮和九首惡螭啊。”聞夫子頗爲感慨:“如果換做是幾千年前,別說兩座山峰,估計五嶺羣山都要被他們撕出幾條深谷溝壑。”
“那現在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姜偃同樣看見遠方籠罩山頭的五色慶雲:“我不敢靠得太近,現在的程三五可不比以往。”
“程三五將一路斬殺妖祟所得靈髓,煉化成五行精氣,用於換骨易質。”聞夫子言道:“此舉引得天生異象,若非祥瑞靈寶現世,便是修行人道法大成。”
“換骨易質?程三五需要做這種事嗎?”姜偃不解:“他的身體是你按照《九淵升龍篇》打造,早已易質完全。”
“他是幫別人換骨易質。”聞夫子說。
“啊?莫非是那個……那個誰來着?”姜偃一時想不起來。
“秦望舒。”聞夫子捻鬚言道:“她與祝融府主楊無咎有仇,程三五這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可是這幫得也太過了吧!”木鳶在枝頭上連連蹦躂:“楊無咎再厲害,還能在程三五張狂不成?隨手一刀就能把他殺了,何必費心爲別人換骨易質?”
“你還不明白嗎?他這是在跟我示威。”聞夫子饒有趣味地笑道:“他覺得我做過的事,他也能做到,而且做得比我更好。”
姜偃卻不太贊同:“這不就是在賭氣麼?而且你當年是將饕餮易質化人,他這是給一個小姑娘提升功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可我們當初也是利用九州龍氣,經過多年籌備謀劃。程三五不過是一路信手爲之,順應形勢而成。”聞夫子讚許道:“僅憑這一點,便足可證明程三五待物不獨恃己心,當真不凡啊。”
“就算你這麼誇他,到時候與他打照面,恐怕也討不了好。”姜偃提醒道。
“我當然清楚。”聞夫子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將巍霆金人準備好,我用太一令發動縮地之法,直接將它送到南嶽附近。”
“你說啥?!”姜偃吃了一驚:“那可是我們祖傳的寶貝,無緣無故爲何要拿出來?”
“稍後恐怕有一場大戰,將各方勢力都捲進來。”聞夫子面色凝重:“即便是我,也無法完全掌握未來局勢。若我對上程三五,必須要全力以赴,無暇應對其他敵人。洪崖的情況你也知曉,我眼下缺少一個強力後援,想來想去,只有你的巍霆金人最適合了。”
姜偃犯難道:“那你應該明白,巍霆金人一旦現世,很多東西便掩蓋不住了。”
“其實早就沒有掩蓋的必要了。”聞夫子坦率道:“內侍省對我們已經有大體瞭解,若非他們也暗藏私謀,早就調動全天下的力量來對付我們拂世鋒了。”
姜偃嘆氣說:“我可以將巍霆金人送來,但這東西經過千年修修補補,又是當年祖龍十二金人所剩最後一個,一旦損毀,我也沒有辦法再修復了。”
“也該讓這些老傢伙重見天日了。”聞夫子遙望遠方五色慶雲,並無絲毫難忍不捨:“前人無數準備,也是爲了徹底根除饕餮之禍,總是將這些東西閒置不用,反倒浪費。有人想要孤注一擲,那我也不妨拿出籌碼,且看哪一方分量更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