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聞夫子飄然來到湘源之地,環顧四方,最後看着那座突兀靖室,不由得搖頭說道:
“梳整地脈、重定氣序,程三五本事見長。就是這衣食住行上太不講究,造的屋子也沒個擋風聚氣的院落格局。”
說話間,聞夫子擡手虛撥,地面上泥石翻動,自行壘成土牆夯實,圍繞靖室成了一座清靜小院,四周地面上草木萌發,生機盎然,甚至還有一條小溪漸漸形成。
待得這些完成之後,聞夫子捻鬚靜候,忽有一陣陰風席捲,申姬憑空出現在院中,四周氛圍頓時一變。
“恭喜前輩。”聞夫子主動施禮揖拜:“爲禍瀟湘的一衆大妖巨祟盡數誅殺殆盡,千古之禍徹底拔除,從今往後再無隱慮。”
申姬臉上不見半點愉悅神色,冷淡鋒利的目光如同審視。
聞夫子也不怕她這樣看,直白言道:“按照先前約定,程三五斬盡妖祟,便可將太一令託付給晚輩。”
“尚未。”申姬言道:“霸佔衡山青玉壇的烏登闕,並未伏誅。”
聞夫子則說:“烏登闕雖是旁門左道,卻並非禍世爲患的妖祟,我拂世鋒與之並無舊怨。”
申姬那如同瓷娃娃的面容神色森冷,手上青燈鬼火點點泛動:“想必不需要我提醒你,烏登闕盤踞南嶽,早已摸索出策動龍氣的法門。”
“拂世鋒能做到,過往前人能夠做到,這意味着世上也有其他人能夠做到。”聞夫子直言:“古往今來不乏驚才絕豔之輩,當初我在古陽平治遇到的安屈提,他在天山同樣也能御使龍氣。可見這並非是我們拂世鋒獨佔權柄,無非是得了太一令的便宜。”
申姬似乎等得就是這就話:“既然如此,那你也不需要太一令。”
聞夫子無奈嘆息:“前輩如果真的想要我誅殺程三五,便非要太一令不可。如今他的能爲堪稱是與日俱進,若是延宕太久,我恐怕也沒有取勝把握了。”
申姬擡眼遙望程三五一行離開的方向:“程三五盡數轉化半身之力,爲何還能不斷提升?”
“證入先天境界的九淵升龍之身,氣通天地、神覆宇宙,元功提升橫無際涯。”聞夫子解釋說:“饕餮半身之力好比引燃火苗,這一步邁出,程三五便能一直提升。至於他的極限……我也不清楚,我自己從未修成《九淵升龍篇》。”
申姬又問:“半身之力盡化,那還有另外半身呢?”
“我要是沒猜錯,另外半身此刻應該孤懸識海,無法掙脫程三五的約束。”聞夫子沉吟道。 WWW✿ tt kan✿ C〇
“倘若程三五伏誅,這另外半身也會被一併消滅麼?”申姬窮追不捨。
“不一定。”聞夫子沒有隱瞞託大:“興許他會接管程三五的身體,又或者僥倖掙脫而出。但不論如何,另外半身也遠不能與昔年饕餮相提並論了。若按照設想,最好便是等張鴉九鑄成神劍,將二者分離開來,各個消滅,如此最爲妥當。”
“可神劍尚未鑄成。”申姬說。
“已有幾分眉目。”聞夫子輕嘆道:“我隱約覺得,程三五此行瀟湘,便是在引導局勢變化,不容我們有喘息之機。就算神劍未成,我也必須有所因應,所以懇求前輩將太一令託付於我。”
申姬思量許久,一如既往沒有表情,她那如瀑青絲飄飛揚動,眉間浮現鳥蟲古字,徐徐脫離飛出。
聞夫子神色莊重,當即拱手相迎,將太一令化納入體的瞬間,體內百脈似有洪濤奔流,周身萬竅真氣勃發,引得方圓天地山川共鳴。
迎面涌來的天地衆生萬象,幾乎要將聞夫子心志沖垮,即便是與天地並參的至誠境界,加上飛龍在天的命格,也照樣讓聞夫子感受到一絲力不從心。
“五道太一令便是你的極限。”申姬看着漸漸平復氣機的聞夫子,目光深邃:“龍飛九五,奉天受命,如果強行收納第六道,命途傾毀,逆勢難挽。”
“我明白……”聞夫子呼出一口氣:“五道太一令也夠了,再多便是過猶不及。”
……
程三五沿着湘水一路北上,來到衡陽,幾乎沒費多少功夫便找到了張藩等人的落腳地。
原因不是別的,單純是過於顯眼,一座宅院門前空地上,財帛禮物堆成了小山,吸引許多百姓圍觀,成爲衡陽城內一樁奇聞軼事。
“這是怎麼一回事?”
程三五不顧旁人目光,騎着棗紅大馬來到,張藩聞訊出門迎候,就被問到院外禮物的來歷。
“這些都是祝融府派人送來的。”張藩掃視一眼:“我們剛來到衡陽,立刻就被祝融府的人攔住,但他們沒有動手,而是將我們安頓於此,隨後送來許多禮物財貨。”
“伱沒有收下?”程三五問。
“卑職不敢。”張藩答道:“這祝融府對我們的動向一清二楚,定是不懷好意,楊無咎派人幾番登門送禮,言辭裡少不得試探詢問。卑職唯恐壞了昭陽君大事,所以約束衆人,嚴禁泄漏消息,同時將所有禮物拒之門外,以表態度。”
“你倒是謹慎。”程三五瞥了那些禮物一眼:“就扔在這,且看楊無咎會有什麼動向。”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要向昭陽君稟報。”張藩壓低聲音道:“我們來到衡陽後,通常是在夜裡外出探查,發現近來城中來了不少苗寨山民,而且有發放刀兵之舉,恐怕要謀逆作亂。”
程三五卻不太在意:“真要造反,隨他們去。你如實將消息傳回長安就好。”
果不其然,程三五等人剛到不過一個時辰,祝融府便派使者主動登門,除了按照舊例送禮,還轉達了楊無咎的話,邀請程三五次日到祝融府一晤。
“不知楊府主找我有什麼事?”程三五倒是一點都不急,好整以暇地問道。使者回答:“先前楊府主的義子冒犯昭陽君,他深感愧疚,一直都希望向昭陽君賠禮謝罪。”
“歷來謝罪,無不是主動負荊登門。”程三五表情微妙:“可楊府主這回反倒是要請我過去,這樣的禮數我還是頭回見識。”
那位使者也是厚臉皮:“府主設下宴席,廣邀各路豪傑賢望,要當衆向昭陽君謝罪。此處院落不過是給昭陽君歇腳,不是排布大場合的地方,所以有勞昭陽君移步。”
程三五心下冷笑,說道:“那好,我倒是要看看,楊府主要如何安排。”
……
轉過天來,程三五攜一衆下屬來到祝融府。這座供奉祝融大神的神祠佔地廣大,甚至有九進院落,牆柱髹以朱漆,前院門樓看上去幾乎與宮門無異,供信衆焚香燔祭的正殿,說是皇宮也能唬住不少人。
照理來說,衡陽雖然也是三川匯合的通都大埠,可是與長安洛陽、揚益大州相比,幾乎屬於偏遠之地。如此規模宏大、嚴重違制的殿宇,要耗費多少財力物力才能修造完成?
莫說是出身鄉野的平民百姓,即便是從關中而來的官員,見到這祝融府,估計也會感覺大開眼界。
而且按照張藩打聽所知,衡州一帶若是有什麼公私糾葛,人們通常不會到州縣衙署報官,而是直接來祝融府講公道、論情面。官府有什麼難辦之事,也會登門相求。
如此下來,楊無咎儼然成爲一方土皇帝,權威遠勝於官府。市井傳說,他楊無咎跺跺腳,南嶽衡山也要震上幾震,但凡有誰妄圖與楊府主對抗,不用他親自出面,便有無數驍勇死士前赴後繼擺平局面。
不過眼下形勢的確發生了一些變化,由於淥口戍接連折損幾位義子,所有人都很好奇,這位內侍省昭陽君此番前來,莫非是要代表朝廷,專程對付祝融府楊無咎不成?
祝融府雄踞湘衡多年,積怨結仇不少,其中有膽量主動發難報仇者或許不多,可是趁着祝融府衰敗之時,一擁而上瓜分蠶食者卻是很多。
因此程三五尚未來到衡陽,或明或暗的各路人馬都在探聽相關消息。甚至有些以祝融府名義前來送禮之人,實際反倒是寄希望於內侍省與程三五,能夠狠狠懲治楊無咎,好讓他們有機會從中牟利。
但是由於張藩的謹慎,在程三五到來之前,將所有禮物拒之門外,也不跟任何人往來,反倒使得衡陽城內各方一時間難以揣測,誰也算不準程三五的用意。
畢竟從朝廷來的各任官員,當中絕大部分都被楊無咎收買,人家只是在本地任職幾年,不是誰都有跟土皇帝惡鬥到底的骨氣。
就算骨頭再硬,還能比楊無咎的刀更硬不成?
“我看能。”
祝融府外,楊無咎主動出門迎接程三五,而在附近圍觀的各方人士不禁竊竊私語,個別消息靈通的,甚至聽說程三五在王喬山斬殺妖祟的消息。
“這位昭陽君可不是尋常人物,我看祝融府這回十有八九要遭難!”
“未必。你看昭陽君與楊無咎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相談甚歡,就差勾肩搭背了。”
“楊無咎如果只知道掄刀砍人,哪裡能有如今地位?朝廷派人前來,他自然曉得伏低做小。”
“只怕這位昭陽君轉頭又被收買了,還是別指望太多。”
周圍人羣的私下交流盡數傳入程三五耳中,他笑着對面前楊無咎說道:“楊府主,看來你仇家不少,許多人都盼着你遭殃呢!”
楊無咎養尊處優多年,形容端方,身穿錦袍玉帶,渾然不似習武之人,反倒像是豪富之家出身。
Wшw ●тт kдn ●¢○ 而且與程三五給人以強烈壓迫感不同,楊無咎氣機收斂得極好,幾乎看不出他同樣修煉炎風刀法。
“讓昭陽君見笑了。”楊無咎不見半點怒意,呵呵笑道:“行走江湖,難免會與同道生出衝突。坐下來慢慢談就好,不必動刀動槍。”
“原來楊府主還是厚道人。”程三五看似誇讚,但旁人聽來,完全就是譏諷嘲弄。
楊無咎則說:“在昭陽君面前,楊某不得不厚道啊……來,佳餚美酒已備,還請昭陽君入宴。”
程三五剛落座,楊無咎便擊掌示意,堂下奏樂起舞,各色山珍海味輪番端上,其中也不乏來自嶺南的奇珍異果,這等排場即便是長安的王公貴族也未必能享受到。
楊無咎沒有急着賠禮謝罪,而是向程三五介紹列席於此的各路武林人士、豪強賢達,顯然是要藉此彰顯祝融府的人脈,證明他楊無咎在瀟湘之地的勢力。 щщщ☢тт kān☢C○
程三五隻是隨口應付,連那些人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一概懶得理會,就是想看看楊無咎還能跳梁到幾時。
證入先天境界之後,程三五的心境與過往大不相同了,凡夫俗子站在面前,根底深淺一目瞭然。只要程三五動念,甚至能夠洞悉對方過往,從而測算未來,其人一切彷彿是一幅早已定格的畫面,毫無意趣。
或許這就是爲何先天高人大多不涉塵俗,一旦前後因果在眼前敞露分明,世事便無趣透頂,倒不如專注超脫之事。
一番觥籌交錯過後,楊無咎見程三五興致缺缺,於是揮手撤下舞樂,主動起身言道:
“今番羣賢畢至、座無虛席,楊某有一件事不得不說……此前不久,淥口戍袁通天被殺,他也是楊某衆多義子之一。爲報私仇,楊某另外遣人赴往淥口戍追究責難,狠狠吃過一番教訓後方才得知,昭陽君查明袁通天略賣良人之舉,可謂是罪大惡極!”
楊無咎一副義正詞嚴,在場衆人雖不敢插嘴,但多數都在心中冷笑。
“楊某此前並不知曉袁通天的罪行,詳加了解過後,震驚之餘甚爲懊悔。”楊無咎痛心疾首道:“不論袁通天是否利用我的名義行事,但疏於管束,導致最終禍及無辜,總歸是我的責任。”
說完這一通,楊無咎主動面向程三五,躬身揖拜道:“楊某不過一介山野村夫,不敢妄下論斷。先前派人冒犯昭陽君,更是大錯特錯。今番設宴,便是希望請衆人做個見證,要如何處置楊某,昭陽君儘管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