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湘衡一帶不復炎夏暑熱,天高氣爽,反倒適宜出行遠遊。
程三五隻帶着秦望舒,由楊無咎親自帶路,另有隨從數十人攜帶厚禮,出了衡陽城,一路向北而去。
南嶽衡山一帶,不乏道觀佛寺,爲香火信衆,彼此常有爭鬥之舉,但在程三五看來,這些僧道皆是俗人而已,並無出衆之輩。
沿着前人修造的山徑一路攀登,可見遠山如黛、青松似墨、丹楓勝火,漫山蒼翠中,金黃赭紅點綴氣其間,更難得碧空如洗、白雲若絮,讓人心懷暢快,不由自主登高長嘯。
一聲悠長吟嘯,層林搖撼、羣山回聲,禽鳥受驚而飛。
紛紛退避到遠處的楊無咎等人臉色驚駭,甚至要以袖臂掩面,以免狂風拂面,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嘯聲漸息,程三五仰頭觀天,極高處的稀薄雲層,隱約可見多了一個大洞,就是被他方纔長嘯吹開逼散。
待得四周氣機復歸平靜,楊無咎這才上前說道:“昭陽君,我們此番進山是爲謁見仙人,理應恭敬穩重。如此發嘯,只怕會冒犯仙人。”
“你怕了?”程三五叉腰轉身,絲毫不以爲意:“我過去聽說,長聲吟嘯,是古時煉氣士導引氣機之法。我這麼做,不過是聊表仰慕,畢竟修道成仙這種事,誰不樂意啊?”
楊無咎沒有辦法,只得苦笑以對。他其實很清楚,烏真人所修的恐怕不是什麼正經道法,就算是房中術,也用不着每年上供幾十名處女。
“離仙人洞府還有多遠?”程三五望向遠處。
“腳程再快些,還有半個時辰就到了。”楊無咎言道:“當然了,以昭陽君的輕功,想必不出片刻。但我們這裡還帶着進獻禮數,走不快。”
此時一旁還有幾十名精壯漢子,肩挑背扛着大小竹簍,裡面都是各色奇珍異寶。
“讓他們在後面慢慢走。”程三五擺擺手,似乎興致頗高:“我見上面山頂風景不錯,你前頭帶路!”
楊無咎不好違逆,只得朝挑擔隨從囑託兩句,然後帶着程三五和秦望舒繼續登山前行。
“對了,我有一件事沒想明白。”
途中程三五忽然開口:“你說伱是受仙人點化,可爲什麼後來成了祝融府的主人?”
楊無咎聞言微怔,回答說:“不瞞昭陽君,當初我來到衡陽,祝融府早已存在。只是當時祝融府烏煙瘴氣,廟祝假借祝融大神之名,肆意勒索百姓,欺男霸女、勾結惡黨。若有不從,便要放鬼作祟。我受仙人指點,親自誅邪伐祟,以正風氣。”
“哦?還真沒想到,楊府主居然有這種經歷。”程三五語氣不似誇讚。
楊無咎則是淡然處之:“瀟湘之地巫風濃重,百姓深受其害。我輩俠義中人見此不平事,自當拔刀除害。至於成爲祝融府主,不過是江湖同道與本地賢達推舉。”
“好個拔刀除害!”程三五擊掌笑道:“若是有這樣的事讓我見了,也一樣要拔刀!”
楊無咎微笑以應,他聽出對方有意針對自己,卻不敢肆意發難。
二人說話的同時,楊無咎還察覺到程三五身旁那名女子一直暗中盯視自己,目光不懷好意,但他懶得計較太多,眼下首要還是將程三五交給烏真人處置。
眼看已至祝融峰附近,楊無咎對程三五說道:“昭陽君,前方便是仙人洞府門戶,還請稍加收斂。另外,仙人洞府不歡迎閒雜人等,還請昭陽君單獨前來。”
程三五朝秦望舒揮手示意,讓她在原地等候,然後跟着楊無咎來到一座石砌道觀,屋舍矮小,供奉天尊的正殿幾乎是鄉野神龕一般逼仄。
“請昭陽君拈香。”楊無咎親自將線香點燃,遞給對方,然後退到一旁。
程三五也不拒絕,來到正殿門外,看着內中面孔模糊的天尊石像,不言不語,三支線香插在門前銅鼎之中。
線香燃燒緩慢,但插落瞬間煙氣陡盛,盪漾彌散,籠罩程三五週身,遮蔽視野,如墜五里霧中,難辨方位,就連神念所及,也只有一片紛亂氣機,似乎是將程三五困在亂流之中。
而在楊無咎看來,程三五被煙氣籠罩一瞬,身形便消失不見。他已經被烏真人的法術攝至別處,那裡想必是一處難以脫身的險惡絕境。
暗自鬆了一口氣,楊無咎不敢久留,反正他要做的都已經做了,對付程三五這種大事,也輪不到他來干涉。
匆匆下山,忽然一陣血腥味讓楊無咎生出警惕,走不多遠,就見自己那些挑擔隨從盡數死絕,屍體倒在血泊中,幾乎都是一劍封喉的狠辣招式。
楊無咎站定腳步,臉色陰沉地盯着用死人衣物擦拭劍鋒的秦望舒。
“爲何對我的人下殺手?”楊無咎質問道。
“你這種人也會在意下屬被殺害麼?”秦望舒語氣冰冷,隨便一腳將屍首踹飛,朝着山坡滾下,摔得血肉模糊。
楊無咎的確不在意,他想起義子趙邳先前所言,當即問道:“你是江陵安興莊的遺孤?”
“你還記得?很好。”秦望舒真氣沛然鼓盪,殺意直指楊無咎:“冤有頭債有主,今天我要你——血債血償!”
……
迷離煙霧經久不息,但四周紛亂氣機漸漸平息,程三五從容淡定,擡腳邁步,揮手撥開迷霧,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茂密竹林,天光昏暗,四下陰森。
“陣法結界?”
程三五一眼看出自己被拖入玄妙高深的陣法結界,周遭景物虛實難料,僅憑五官知覺無法洞悉,神識感應也宛如實物。
又或者說,佈陣施法之人深通氣化萬物之妙,凝雲結氣變化出這片竹林,就算真的把竹子砍倒,也不會立刻消散於無。
此等堪稱造物陶形的本領,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數。尤其是憑藉陣法結界做到此事,讓程三五不由得與安屈提比較一番。
若以高深而論,一時之間還真不好分出個高低來。安屈提顯然偏重氣機運轉,結界彌天蓋地,能禁制諸法。而眼下這處陣法結界,則是凝物成形,於方寸中另成一界,物類俱足。
“起碼楊無咎沒有說錯,有這等本事,的確可稱仙人。”程三五負手而行,靜待對方出手。
走了片刻,四周竹林變幻莫測,像是在原地徘徊,又好像是陷入方位錯亂的迷陣當中。
“只靠迷陣,怕是攔不住我。”程三五說話間,無形神鋒四面斬出,竹木紛紛斷折,轉眼大片傾覆,如風過草偃。
竹木倒伏間,隱隱有煙氣飄散,看似尋常,卻暗含五毒之氣,侵犯人體,隱隱可見蛇蟲之形纏繞四肢。
冷哼一聲,炎風呼嘯,遍體流行,一舉焚滅五毒蛇蟲之形。
熾烈炎流以程三五爲中心向外擴展,遇物皆摧,轉眼竹林化作焦土。
竹林覆滅,陣法景物也爲之一變,烈焰飛空,化作千萬火鴉,盤旋聚集,戾嘯而下。
“在我面前玩火?”
程三五不怒反笑,翻掌撥弄,試圖反攝漫天火焰爲己所用。
然而出手頃刻,察覺千萬火鴉無從感應,自己六合真氣竟然沒法制御方圓天地之氣。
詫異之際,千萬火鴉迅速淹沒程三五身影,引發接連不斷的爆炸,不讓他有絲毫喘息。
但程三五立身不動,六合真氣流轉上下,消弭連續爆炸,手指摩挲,似在沉思。
“原來如此。”
程三五轉念即明:“陣法結界之中,氣象法度自成一格,不容外力侵奪。但你真有這種能耐?”
法術施展,本身就是神氣運用之功,除卻要看氣機是否旺盛浩大,還要看神念是否足夠精深玄妙。
如今的程三五可不光是體魄強悍、氣機無盡,心神意念更是通達陰陽,堪比日月照臨大地,不容陰霾遮蔽。
在火鴉襲身間,程三五感應到蘊藏其中的精純離火,已經猜到對方手段。
“南嶽龍氣?”
發問同時,一尊赤發靈官手擎鋼鞭飛身落下,朝着程三五天靈悍然砸落。
一鞭之威,足可分山斷嶽,然而只聽得金鐵交擊響聲,程三五拔出烏金橫刀當下此擊,餘波狂瀉,其餘火鴉尚未靠近便轉瞬潰滅。
“果然是你。”
程三五看着那赤發靈官的雙眼,目光帶着洞照寰宇的穿透力,一舉逼至烏真人眼前,二人彷彿正面對視。
“當初在巴陵城,就是你暗中窺視?”程三五的聲音一併傳出,語氣冷淡超然,絲毫不像遭受陣法圍困的處境。
而身處青玉壇中的烏真人,此刻正凝神施法,他看似平靜,卻也不免有幾分心驚。
烏真人精研道法多年,對敵之時偏好藉助天地之力、驅使鬼神精怪,而非正面現身廝殺,那樣做兇險之餘又大失風度。
爲了對付程三五,烏真人籌備充足。爲求壓制這等強敵,以青玉壇中九尊丹鼎爲樞,佈下衡嶽丹闕陣,策動山川龍氣,將程三五困鎖其中,斷絕他攝用外氣,並以諸般陣法變化消磨其一身元功。
可即便如此,程三五展現的實力仍然令烏真人深感棘手,他甚至遠比在巴陵時更強,舉手投足間,磅礴氣機衝擊十方。衡嶽丹闕陣就像一個充盈飽滿的革囊,稍有不慎便要破裂開來,迫使烏真人不斷加持法力。
不欲迴應,烏真人摒絕對方直逼而來的目光,行持妙法,埋藏於南嶽七十二峰的砥柱法物同受感應,炎炎離火無盡無窮,結成金罟火罩圍滿天地。
一時之間,四邊金罟鐵城、八方紅焰齊舉,上徹丹霄、下達黃泉,恰似燧人舉火破暗世、祝融焚野開洪荒!
而此刻守在衡山周邊的各路人馬,皆能望見山頭雲端有紅雲赤氣翻騰,其中隱約浮現如海市蜃樓般的景象,所有人都猜到是烏真人與程三五的爭鬥漸趨白熱。
至於身處衡嶽丹闕陣中的程三五,則是要面對金罟火罩之威。南嶽七十二峰彷彿齊齊壓下,程三五奮動無雙神力,擔山挑嶽,龍筋虎骨寸寸搖顫,無法騰挪閃轉。
與此同時,赤發靈官七竅噴火,燒熔萬物、不拘虛實,程三五隻覺神魂體魄皆遭離火焚灼,皮肉漸漸焦爛。
面對如此攻勢,即便是先天高人也經受不住,烏真人雖說是旁門左道,但他的法術造詣不容置疑。
道門之中,嶽者,乃山下設獄之意。但凡神山真嶽,除了是修道福地,也同時是鎮壓鬼神妖祟的牢獄。
烏真人坐鎮青玉壇,一如仙人主治洞天,加上多年來假手祝融府,操弄湘衡之地香火奉祀,擁有號令鬼神精怪的權柄,放眼古今修道之人,都是成就極高之輩。
“好!”
程三五被衡嶽丹闕陣壓得直不起身,同時還要經受離火焚灼之苦,即便是當年的劉玄通也不曾經歷過這等摧折,可見九淵升龍之軀在真正的天地造化面前,仍然談不上無可匹敵。
“好陣法!”
可縱然如此狼狽,程三五猶有一絲餘力開口誇讚。面對這等絕境,本已超然塵外的心中,竟又生出幾分戰意,讓他難得暢快,再催神力,怒拔山河,牽動南嶽一陣地動山搖。
青玉壇中,烏真人眉額跳動,儘管事先已料到程三五無比強大,可是這種面對南嶽龍氣鎮壓、猶能託舉抗衡的實力,還是讓他生出一絲恐懼。
好在烏真人每每對敵,皆做足準備,他見時機已至,當即步罡踏斗,上引九天清氣,每次落腳,便有無聲震動貫入衡嶽丹闕陣中,加催鎮壓之力,杜絕程三五掙脫束縛的可能。
步罡完畢,烏真人隔空虛引,十二名孕婦挪移穿行,齊刷刷出現在陣法之中,凌空而立,成包圍之勢。
程三五艱難擡頭,望見這十二名眼眸空洞孕婦,眉頭微皺,她們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符篆放光,只聽得幾聲破裂悶響,腹中胎兒破膛而出!
邪嬰出世,十二母子齊哭,詭異法力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程三五登時神識恍惚,百脈氣機紊亂。
而衡嶽丹闕陣也驟然一轉,浮現屍山血海之景,滔滔黃泉淹沒腳踝,千萬亡靈伸出無數骸骨鬼手,直接將程三五拖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