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程三五徹底沉入黃泉,烏真人不敢大意,當即扣指掐訣、加催法力,鬼母邪嬰布結成陣,層疊封鎮。
做完這一切,烏真人長出一口氣,地仙之體雖無汗垢,卻也感到一陣虛乏脫力。
其實自一開始,烏真人就沒有指望衡嶽丹闕陣能夠完全拿下程三五,對付這種太古大凶,天地山川看似造化恢弘,反而未必能佔多少優勢。
而從閼逢君處瞭解到,拂世鋒讓饕餮變化成人,則令烏真人大受啓發——能夠對付程三五的,或許只有衆生萬象。
烏真人在衡山青玉壇中修煉已久,自然清楚龍氣的玄妙之處,花費了許多年才摸索出一條策動龍氣的法門。
龍氣既是天地山川之精,也與衆生萬象感應,若想策動龍氣,要麼身心與天地並參,要麼能夠彙集衆生心念。
而即便烏真人有地仙成就,也不敢妄稱並參天地,他對此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既然如此,引導衆生心念便成爲烏真人利用龍氣的手段。
毫無疑問,若想彙集衆生心念,最好辦法莫過於假借鬼神與香火願力,但烏真人畢竟要追求仙道長生,若是沾染了這份香火願力,反倒成了莫大負累,不得輕易超脫。
經過長久歲月的謀劃排布,烏真人通過假借祝融大神,配合接連幾代俗家弟子經營祝融府,漸漸掃平瀟湘之地的巫鬼舊俗,打造出常有靈應的祝融大神。即便是尋常道觀佛寺,爲求香火信衆,也要供奉祝融大神,另上尊號。
而以南嶽地脈凝鍊提化的離火之精,併合烏真人自己符篆妙法,最終構成祝融大神真形法體,讓他真正擁有策動南嶽龍氣的能力,堪稱是總治南嶽的仙家高人。這便是烏真人與程三五交手的底氣所在。
也正是因此,烏真人策動龍氣,最擅長的並非是御火建獄,而是感應黃泉、召劾亡者。
爲了儘可能引動龍氣,將程三五鎮壓於黃泉之下,烏真人以自身精血爲引,令十二名處女受孕,並且不惜施展邪法,促使胎兒迅速長成,利用其勾招龍氣黃泉中的亡者怨念。
對上龍氣黃泉中萬千亡靈,即便是仙人也難以抗衡,不免靈臺蒙塵、修爲退墮。
而烏真人的做法更加極端,他要將程三五徹底拖入黃泉之中,利用衆生萬象時時刻刻衝擊程三五心志。
此舉不會讓程三五直接身死,而是對他形成另類的封禁。烏真人樂見這個結果,他並不信任閼逢君,對拂世鋒更是抱持敵意。面對未來越發波譎雲詭的局面,他需要將程三五牢牢捏在手裡,好與各方人馬討價還價。
稍作調息,烏真人安坐青玉壇中,感應到洞天之外大風鼓盪,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些傢伙終於動起來了,就讓我看看,你們能夠鬥到何種程度!”
……
聞夫子遠遠望見衡山上空彤雲翻騰,若是運足目力,甚至能夠感應到法度嚴謹、氣象宏大的陣法結界,呈現出金罟鐵城、橫天火罩的奇景。
雖然早就聽說青玉壇烏登闕道法高深,乃是一位駐世近三百年的地仙高人,但這種情況還是令他有些意外。
“主治真嶽福地,號令一方鬼神,拂世鋒過往千年貌似只有兩位前輩能做到。如果算上法術造詣和結界規模,恐怕還未必有如此氣象……”
聞夫子有些犯愁地撓撓頭,自言自語道:“申姬前輩啊,您既然知曉傢伙不是良善之輩,就該早些糾集衆人一塊把他弄死。拖到他道法大成,我還怎麼打啊?”
無謂閒話間,地面傳來震動,七十二峰搖撼,遠遠可見大片山體裹挾着林木崩落,激起大片煙塵,暴烈氣機自山中各處孔竅宣泄而出,將峰巒染得一片赤紅灼熱,轉眼引起山火。
聞夫子見狀皺眉,他看得出烏真人這是利用南嶽七十二峰建獄鎮壓,而程三五則是極力抗衡。兩股不容並世的力量碰撞,若是不加收斂,只怕以南嶽衡山爲中心,方圓數百里山川都會遭受波及。
但這種對抗僅是維持了短短片刻,羣山復歸平靜,天上彤雲赤氣也漸漸消散。
“倒真有幾分手段。”聞夫子誇讚一句,隨即縱身而出,化作一道經天長虹,直奔衡山祝融峰。
然而行經半途,罡風驟降,勢如岱輿仙山壓頂,兩者正面碰撞,氣浪激盪,逼迫聞夫子現身。
“又是你?”
聞夫子好像沒有半分詫異驚訝,稍退數十丈,避開一記罡風轟擊,擡手扣指連彈,好似敲響編鐘,震得風馳雲走,吹散閼逢君周身蔽形之風。
一襲青衫如故,閼逢君凌空而立,手持碧葉芭蕉扇,八極天風匯聚,於高空中盤旋成極大風旋,浩蕩之威宛如仙家臨凡。
“上一回在瀚海之濱,未見你祭出法器。”聞夫子凝視那柄碧葉芭蕉扇:“聽說當年岱輿長老道號碧扇子,於東海感悟風雲之變,凝鍊風濤玄功於芭蕉葉上,成一御風至寶。碧扇子前輩不幸殞落中原,這件御風寶扇卻失落無蹤,原來一直在伱手上。”
閼逢君泠然言道:“吾師爲鎮壓饕餮出力,卻被你們拂世鋒所害,今日我擎扇御風,定要掃滅你們這等禍世之輩!”
“事先聲明一句,碧扇子前輩身亡時,我尚未加入拂世鋒,許多舊事不敢自詡熟知在心。”聞夫子也不生氣,語氣平實穩重地解釋說:“你既是碧扇子前輩傳人,就應該明白饕餮之禍不容忽視,何苦阻攔前路?”
“若想根除饕餮之禍,不必仰仗拂世鋒陰謀鬼祟。”閼逢君輕輕揚起碧扇,語不容情:“交出太一令,自廢修爲,可保性命!”
聞夫子言道:“你明知這不可能,何必多此一問?”
“我給過你機會了!”
閼逢君昂聲高喝,碧扇引動八極天風,滅跡除形之威傾蕩而下。
聞夫子仍是單手對敵,拂掌輕擺,衣袂鼓盪,竟是同樣引動大風的招式。
一時之間,風行大地,隨高就低,東西南北,皆無阻礙,如觀民設教、隨方開導,教化因此而成。
儒風之招並無半分浩蕩激烈,卻有導正革化、闡揚開明之功,滲入八極天風,非是抵拒抗衡,而是漸次轉變,反攝爲用。閼逢君見狀微微變色,但並未失態,他早已見識過聞夫子的手段,只是沒想到過去短暫時日,這位東海聖人又有一番精進,已經大大有悖常理了。
眼見八極天風盡數反化,閼逢君玄功再提,真氣撼宇,驚見紫府元神透頂而出,直衝霄漢,化作九重玉樓,傳出琅琅仙音,宛如通天梯航。
“內景外顯?”
聞夫子稍露凝重之色,太一令感應龍氣,儒風收攝,凝化千萬文字,從劃爻成卦到甲骨書契,從鐘鼎銘文到古籀篆字,最終演變成隸行楷草各色字樣,古往今來文字盡數聚現。
原本無可名狀的天地,在文字描述下得以具體呈現在世人心中,天地因此立心。
一股恢弘法度隨着萬千文字播撒不斷擴張,扶搖直上,九重玉樓頓時變得黯淡飄忽,琅琅仙音不復清亮。
儘管閼逢君發動內景外顯之功,要向上真借法,但是這古今字海好似張開人道法度,如巨樑橫亙,致使天門緊閉、梯航不通。聞夫子竟是憑藉太一令,達成絕地天通的壯舉!
閼逢君見狀深納一氣,即便早已領略過聞夫子的超凡入聖之能,但這一手絕地天通,還是讓他思緒涌動,大生驚歎之心。
“不過……終究入吾彀中!”
說這話的,並非是閼逢君,而是立身二十餘里開外的強圉君。此刻他脫去上身衣物,面前橫着一張朱漆巨弓,後方一名長髯老者按背度氣,助他短暫提升元功。
“你可看清楚了?”長髯老者身披烏黑長袍,表面繡有龍鱗暗紋,正是出身宗室的隱龍司高人。
強圉君那雙琥珀色瞳孔時而收縮時而擴張,二十餘里的距離,就算是目力勝過鷹隼也無法得見,但是在隱龍司高人的加持下,強圉君的視野彷彿輕易越過羣山阻隔,清楚看到聞夫子的身影。
“看清楚了!”強圉君只覺得身中氣機盈沛將溢,不吐不快,光是開口說話便有絲絲烈氣逸出。
此時另一位隱龍司老者遞來一根箭矢,非金非鐵亦非木,近似玉石水晶,通體泛着邪異青芒,內中彷彿封禁着妖魔一般,就連箭羽也是栩栩如生,好像就是什麼怪鳥的尾羽。
“你只有一次機會。”老者提醒說。
強圉君獰笑道:“能向東海聖人開弓放箭,一次機會也足夠了!”
言罷,強圉君接過青箭,搭上朱漆巨弓,運功全身功力,一鼓作氣撥動弓弦。
弓開如滿月,強圉君全身筋骨關節發出一陣咔咔脆響,每後退一步,踏足地面也隨之開裂下陷,方圓天地之氣被迅速抽空,箭簇之上邪光閃爍,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
雖然相隔遙遠,但聞夫子還是敏銳察覺殺機臨身,正要動作之際,天上閼逢君再次揮動碧扇,發出無數風刀。
聞夫子冷哼一聲,掌運五氣,任憑風刀足可裁割金鐵,在彌羅五氣前不過細雨柔風一般,轉瞬消散。
一瞬牽制,強圉君撒手一放,氣空力盡,箭去如星奔電射,直接撕裂前方空氣,發出震耳爆鳴,連帶着周圍地面一併轟塌崩碎。強圉君也是首當其衝,當場七竅噴血,仰天甩出一抹硃紅。
長髯老者給昏厥倒下的強圉君點了幾處要穴,護住其生機後便將他拋下不管,縱身朝着戰場中央趕去。
青箭快如閃電,眨眼間便已逼至聞夫子身前,箭矢之上氣機鎖定,讓人無從躲避。但他對此早有預料,劍指橫掃,一筆開天,直接撕裂虛空,打開一道通往六合之外的罅隙,任由青箭射入內中,化解致命一擊。
閼逢君見狀,不由得陷入短暫錯愕。儘管事前預料到許多手段充其量只能做到牽制與消磨,根本不足以動搖對方,可聞夫子展現的境界,仍是超乎想象,即便仙人下界也沒有勝算。
“方纔那支箭矢……”
罅隙彌合,聞夫子擡眼望向閼逢君,他的眼眸有些空洞,彷彿盲瞽:“我如果沒猜錯,其所用材料,應該是昔年突勒召喚的神鴉遺骸?”
閼逢君眉眼一緊,乾脆答道:“不錯!”
“當年是我主持佈置皇極天光陣,昭真方能斬落神鴉,讓基業草創的大夏免受滅頂之災。”聞夫子腦袋微微一歪:“如今你們居然拿這等殘渣瑣碎來對付我?”
“我等正是奉太祖皇帝遺詔,剷除拂世鋒,以安江山社稷!”閼逢君高聲喝道。
他喊出這番話,本意就是希望儘可能動搖聞夫子心境,只要有一絲破綻,勝算便多上一分。
然而聞夫子卻像是有些驚喜,眉頭微擡,甚是欣慰地喃喃自語道:“他真有這份遺詔?這孩子,臨死了才狠得下心,這份遲交百年的功課,就勉強給你評個上品吧。”
聽到這話的閼逢君心頭劇震,滿臉不可置信。
大夏太祖關於消滅拂世鋒的遺詔,並非憑空捏造,而是確有此事。但這封遺詔從一開始就沒有外傳,而是由太祖皇帝的幾位宗親秘密保管。
太祖皇帝開創基業受拂世鋒相助一事,其宗親之中就有幾人知曉,他們甚至得到過聞夫子些許點撥,武功高超,成爲太祖皇帝的臂膀股肱。
而爲求大夏國祚永續,這幾位宗親向太祖皇帝立下血誓,絕不覬覦神器,而是竭力扶保江山社稷,若有違逆,禍延子孫,自己也將萬劫不復。
這幾位宗親在太祖留下遺詔之後,秘密組建隱龍司,甚至遠早於內侍省權勢大增之前。
但是隨着聞夫子“泛舟出海”,就此隱遁,拂世鋒在世上也漸漸銷聲匿跡,隱龍司也無從尋覓,直到他們結識了閼逢君,或者說任風行。
雙方可以說是一拍即合,隱龍司就需要一個對拂世鋒有深切瞭解,同時懷有顯著敵意之人,在臺前經營勢力、聚攏高手。而伴隨他們暗中聯手輔佐當今聖人,內侍省也纔有今日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