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環顧四周,手按膝蓋晃了晃身子,很是勉強地說道:“這天香閣好是好,人也漂亮、曲也好聽,就是這菜啊……”
見程三五欲言又止,絳真問道:“莫非是不合程郎口味?”
“口味啥的,我不太在意。”程三五苦笑說:“可我感覺就像啥都沒吃。”
“絳真姑娘不惜耗費重金採買、費盡心思烹調的人間絕味, 你卻嫌棄分量不足。”阿芙很是無奈:“你這人註定享受不了好東西。”
程三五也不惱怒,笑着迴應:“我這種跑江湖的粗人,那肯定是不懂享受啊。”
絳真見狀連忙言道:“芙姐姐莫要遷惱,天香閣早有準備,一定讓程郎盡興而歸。”
言畢撫掌示意,又有婢女端着各色菜餚來到,與先前做工精緻、講究繁多不同,這回分量紮實,有用慄棗搗碎成泥的蒸糕,也有下蔥白鹽豉燉煮的獐鹿肉,還有用薄糖浸泡後投入鹹蓼湯熬煮的醃蜜蟹,以及加入牛羊骨髓的油潤烤餅。
絳真顯然是命人提前備好,秦望舒默默旁觀,她暗自計算,即便是這些分量更爲充足的菜餚,也堪比公侯府邸宴請貴客的層次,遠不是平民百姓能夠享用的。
程三五可不管這些,他迫不及待大快朵頤,一通狼吞虎嚥起來, 杯盤器皿弄出陣陣聲響, 將腮幫子撐得滿滿當當。
天香閣中那些婢女, 即便身份低微,只做些端菜斟酒的小事, 可她們過去伺候的都是言行講究的達官貴人,早已養出極高眼界。
這些客人來到天香閣, 就算無緣與絳真姑娘一親芳澤,宴席上觥籌交錯、偶有失儀,那也算風雅不羈。哪裡會有程三五這種只顧埋頭吃喝之輩?鄙陋不堪,真把這裡當成招待苦力蒼頭的鄉店野肆了?
“程三五,這裡可是平康坊天香閣,怎會有人來此就爲了飽餐一頓的?”阿芙身旁几案上也多了一碗糖酪澆櫻桃,她淺嘗幾口,便不再動勺。
程三五動作一頓,大口吞嚥滿嘴食物,愣了片晌,眼珠左右掃視,有些呆傻地問道:“現在就辦事嗎?這麼急?”
此言一出,除了秦望舒面含慍怒,其他人都被逗笑了。絳真掩嘴含聲不發,阿芙則是放聲大笑。
程三五不明所以,阿芙笑了一輪後起身對絳真道:“我要更衣!”
絳真起身離座相送,阿芙登上三樓,秦望舒帶上刀緊跟隨侍。當二人離開後,絳真望向酒食已足的程三五, 稱讚道:“程郎腹容甚大,數人分量的菜餚,都被您一掃而空了。”
程三五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巾擦嘴, 沒有半點羞恥之意,笑道:“習武之人飯量大,這一點也不奇怪,我還不算大呢!當年有一個流竄到西域的突勒高手,一頓飯要吃一頭羊,外加十幾斤胡餅。飯量多大,力氣就有多大,那位突勒高手站定擡臂就能攔住狂奔疾馳的烈馬,一個人牽住繮繩,可以把幾十頭駝馬拽倒。”
絳真露出一絲驚訝表情,好奇詢問道:“那不知這位突勒高手與程郎相比,誰的武藝更勝一籌?”
程三五瞧了絳真一眼,略帶遺憾地笑道:“可惜了,我剛到西域沒多久,就聽說這人死了,無緣跟他交手切磋。”
絳真移步到自己坐榻邊上,像是俯身取物,同時又問:“這麼厲害的人物,只怕朝廷官兵一時間也拿不下吧?絳真不才,也見識過高人劍藝,對武林豪士頗爲欽佩呢。”
“嘿,那傢伙不是比武決鬥時被殺的。”程三五笑了一聲:“誰叫他飯量大?仇家直接在烤羊裡下毒,第二天人們就看到一具七竅流血、腐爛發臭的屍體了。”
絳真聞言動作一頓,此刻她手裡正好捧着一個精美錯金漆盒,臉上雖無異樣神色,但還是一下子怔在原地。
“我也是嘴賤,說這些幹嘛?”程三五自責地一拍腦門,然後朝絳真抱拳致歉:“絳真姑娘見諒,我這人嘴上沒把門的。要是冒犯了姑娘,你就把我當做路邊一塊石頭就好。實在忍不了便罵兩句出出氣。”
“程郎過去行走西域,所見所聞,又豈是我這一介弱女子能相提並論的?”絳真輕挪蓮步,身姿卓越,笑靨嫵媚。
就見她示意婢女將几案上的杯盤瑣碎撤走,把手中精美漆盒輕輕放下。
“這是什麼?”程三五沒有多看那漆盒,目光反而都集中在那絳真姑娘身上。
安置在廳室四角的水晶宮燈散發着柔和光芒,程三五此刻才發現,絳真身材傲人,先前全靠着外面那件寬鬆的廣袖披衫作掩飾。貼身的石榴紅齊胸長裙雖然不露溝壑,但也僅是將將兜住沃雪。難怪絳真的步伐總是那般輕緩細膩,要是動作稍大,恐怕便遮不住雪裡紅梅、春色綻現。
絳真十分清楚地感受到男子目光,她故意裝出有所察覺卻不敢明言的模樣,臉上浮現一抹羞紅,尾指輕翹着打開漆盒,現出內中一個形似荷葉的碧綠酒盞。
“此乃仙家酒器,名曰‘幔卷荷’。”絳真小心端出那碧綠酒盞,放在案上,撫掌輕拍,婢女捧來一個高頸長流酒壺。
絳真接過酒壺,眼神微掃示意,讓衆婢女退下,然後親自給程三五斟酒,清澈如水的烈酒倒入那幔卷荷中,酒香、荷香一時齊發,讓程三五連連擡眉,食指大動。
絳真放下酒壺,捧起酒盞抵到程三五面前,眉眼勾人、口吐蘭麝:“這幔卷荷盛酒之時,會散發荷葉芬芳,可使人千杯不醉。程郎乃世間偉男子,當滿飲此盞。”
勸酒場合程三五經歷多了,在西域幫着老蘇幹活,也不全然是拔刀廝殺,談生意時也免不得要彼此敬酒。老蘇要留着腦子想事,多數時候就是程三五出面擋酒,反正他就沒見過比自己更能喝的。
不過這一回程三五還真就是有了幾分醉意,倒不是因爲酒,而是眼前美人。絳真身上散發的蘭毓芬芳,似乎還要勝過酒香荷香。
程三五接過酒盞,不知有意無意,正好摸到絳真那細膩滑嫩的手指,他心頭一蕩,長臂伸出,直接摟住絳真細腰,她只發出一聲驚呼,已被程三五攬至身前。
仰頭飲盡杯中酒,程三五氣血如沸,同時不住上下其手,感受着絳真那玲瓏有致的身軀。
“程郎感覺如何?”絳真眼波流轉,並未抗拒對方動作,密切留意着程三五的變化,同時又給他斟滿一杯。
“香,真香啊。”程三五再次迅速飲盡烈酒,臉面直接湊近絳真肩頸鎖骨,來回摩挲輕嗅。
絳真坦然承受,此等狀況她早已習慣,程三五這種舉動也在她預料之中,只是心裡有些失望。
這個被芙姐姐看中的男人,一如千千萬萬尋常男人。自己稍露媚態,他便會乖乖上鉤,比逗弄貓狗還容易。
“小女子不解,程郎是在說酒香還是荷香?”絳真依舊不忘給幔卷荷斟滿烈酒。
“你香。”程三五回頭飲酒,隨後直勾勾地看着絳真:“你是真的香,我都恨不得吃了你。”
熱烘烘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絳真打算按照原本設想,表現出欲拒還迎的嬌弱之態,這麼做反而能更加激起男子征服慾望。此乃風月場上的高明本事,過去不曾有男子能夠抵抗此等誘惑。
但是絳真莫名感受到一股無可言狀的大恐怖從程三五身上漫溢而出,覷見對方眼眸中似有黑翳擴張,她不由心頭一緊,手腕鬆軟,酒壺掉落在地。
哐當聲響,程三五虎軀一震,扭頭望去,絳真趕緊脫出他的臂彎,強壓內心恐懼,連忙後退數步。
程三五則是用力搖晃腦袋,好像是酒醉一般,本能扔開幔卷荷,擡手按壓着青筋暴突的太陽穴。
絳真退到樓梯邊上,正好見到秦望舒朝自己點頭示意,她便趕緊上前攙扶着程三五,輕聲細語道:“程郎醉了,且隨我去歇息,如何?”
“嗯。”程三五隻是隨便應了一聲。
別看程三五魁梧健壯、身材高大,但絳真暗運內勁,照樣能夠扶着他登上臺階。
天香閣的三樓燈光昏暗,穿過重重紗幔,就見一張寬大牀榻上,阿芙斜倚繡枕,她脫去先前那英氣男裝,解髻散發、裸呈玉足,手腕腳踝帶上幾圈環鈴,肩頭腰間數條細金鍊子綴着瓔珞垂下搖晃,全身唯一的布料,就只有一張殷紅面紗,宛如妖冶舞姬。
見得如此誘人景緻,原本昏沉的程三五似乎來了幾分精神。阿芙雙腿一掃,整個人好像滑下牀榻一般。她起身踮足邁步,手腕腳踝間鈴聲清脆。
“今晚我們兩個一起陪你,如何?”阿芙貼至身前,紅脣靠在程三五耳邊吐出溫熱香息,面紗撩撥臉頰鬢間。
“我……”程三五一時茫然,阿芙不由分說,拽着衣領便將他帶到牀榻上,一把按倒。
程三五四肢乏力、頭腦昏沉,根本反抗不了,他看着阿芙跨坐到自己身上,湊近面前的一對碧瞳,光芒泛動。
“等、等一下。”程三五強提清明思緒,掙扎着說:“你是這個,沒得說。”
程三五挑起大拇指,阿芙沉默不語,見他隨後苦笑着說:“可我看到你,真的是……提不起勁啊。”
明明氣氛已至濃烈,但程三五這一句話徹底打破局面。在不遠處暗中觀察的秦望舒與絳真俱是目瞪口呆,阿芙沉默良久,隨即一聲脆響,她狠狠給了程三五一記耳光,力量之強,氣勁吹動四周一圈紗帳。
程三五臉上多了一個巴掌印,直接昏厥過去。阿芙似有不忿,反手又是一記,這下程三五左右臉頰都紅腫起來。
“我算是服了。”阿芙起身埋怨,以手扶額。
秦望舒趕緊給阿芙披上袍衫,她扭頭對絳真說:“趁他昏迷,立刻動手。”
絳真點頭,從角落處提來一個妝奩木匣來到牀榻旁,不過從中取出的並非梳妝粉黛,而是一把牛毫般的纖細金針,末端綴連紅絲。阿芙重新坐到程三五身旁,與秦望舒一同將他身上衣物迅速剝光,露出強健豐隆的雄邁體魄。
但三名女子都沒有半點多餘念頭,對待程三五就像屠夫面對待宰的牲畜,一根根細長金針旋攪着刺入程三五各處要穴。紅絲繃直,另一頭連着妝奩木匣,架起一面不能映照面容的銅鏡,鏡中開始浮現如煙氣般的光影。
“如何?”阿芙按着程三五手腕脈門,認真詢問道。
“果然和先前預料那樣,內息氣機漸漸紊亂。”絳真回答說。
阿芙眉頭微皺:“那些飲下幔卷荷所盛酒水之人,也是這種情形嗎?”
前段日子,阿芙從拱辰衛昭陽君那裡得到幔卷荷,當時便懷疑此物有異,便交給絳真檢視。
絳真表面上是精通琴藝烹調的天香閣花魁,暗地裡卻是阿芙秘密培植的得力下屬,深諳針藥岐黃之學。她發現這玉酒盞中藏有一種罕見毒物,並非塗抹杯中,而是用極巧妙的手法融入酒器材質,只能靠酒氣催發才能使得毒素滲出。
絳真通過一些手段,暗中把幔卷荷盛納的酒水餵給幾個習武之人,這些倒黴鬼片刻之後便內息紊亂,心智陷入癲狂。
“他們雖然癲狂,但我詳察過後,發現不是單純心智失常。”絳真言道:“這毒酒會激起本性……那幾個試毒之人都是男子,飲酒後慾念大增。我讓人牽了幾頭母羊,他們照樣飢不擇食,大奮筋力,直到氣血枯竭也不願停下來。”
秦望舒聞聽此言,眉頭緊皺,儘量不去看被剝光衣物的程三五。
“激起本性。”阿芙心下了然,昭陽君送自己幔卷荷,或許便是打算激起她壓制多年的嗜血慾望。一旦阿芙忍不住四處爲害,事態鬧大,拱辰衛也保不住她。
“只是我不明白。”絳真看着梳妝鏡中變化光影:“程三五連飲三杯,能夠撐持下來已然不易,只是他爲何……”
絳真一時間也想不明白,此次天香閣之會的“主賓”的確是程三五,這場宴席從頭到尾就是爲了讓他放鬆警惕,引誘他喝下毒酒,試探其內在本性。
奇怪之處在於,程三五並沒有預料之中狂性大發,被扇暈之前,還能說出那種混賬話來,使得衆人白費功夫,也難怪阿芙會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