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清涼寺方丈禪室中,文益手轉佛珠凝神傾聽着明無僧人的講述。
“那大周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弟子無有在小居士身上窺出護道之氣,應是弟子神通未臻,望師父恕罪。”
原來郭威駕崩,晉王郭榮受命登基,在太白書院已逾一年的明無,卻是沒有看到洛逍遙身上的護道之氣顯現,心疑自己‘天眼通’大法未能窺真,唯恐誤了大事,便趕回清涼寺向文益稟明。
“你‘天眼通’功法已入小成,足以窺真,無有看不出這護道之氣的道理……”
饒是文益得道高僧,此下心中亦起波動,但想洛逍遙身有五行氣色,實是護道人無疑,而明無‘天眼通’已有小成,一直跟着他的身邊,斷無可能窺其不到。
“若是如此,這佛劫之應或非是在此新帝的身上……”明無略有遲疑道:“弟子有緣於去年仲春,在汴京見過這新帝,觀其身有紫氣,是爲真龍之象,但其紫氣純正……並無有青黑的佛劫之氣。”
“滅佛之氣是爲天地道運,其根寄於龍脈,非在真龍身上。此下天象已成,帝星已歸正位,正是三年前祥氣顯現時的跡象符合,按理來說,這滅佛帝王是應在這新帝身上……”
文益言語一頓,閉目沉思,半晌後雙眼一睜,言道:“這一段時日之中可曾發現小居士有什麼異常之處……”
“無有任何異常。這近年來每日清晨,他都隨弟子到太白峰修習‘天雷音’功法,午後下山在後山谷中練劍,從未間斷,也未曾離開書院外出。”
“那洛小居士此時在何處?”
“小居士與弟子同時離開書院,言是去往房州……”
“你所傳了‘天雷音’功法,他修瞭如何?”
“小居士甚是聰慧,心念見真,已將上篇‘破障音’真諦悟得。”
“善哉、善哉。”文益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天降祥氣與青龍山,應劫帝王當在中原之地無疑。若非應在此下新帝身上……那麼近日來大周朝堂或有鉅變。”
“師父是說……此下新帝並非真龍之人?會有人取而代之這皇位?”
“若非如此,那麼小居士身上的護道之氣……就是爲高人用神通遮掩。”
文益頓了一下,沉吟道:“或是青龍山龍脈有所變化,有人用大法逆天而行,使當下新帝有氣無運……但若如此,那將大大不妙。”
“有氣無運?大大不妙?”明無大爲不解。
“此滅佛帝王的運道之數寄附在護道人身上……譬如龍氣爲水,那這運道就是爲渠,若渠堵了,水自不通。倘若使法在源頭斷去當下應劫帝王的龍氣,那小居士身上護道之氣自也不會顯現。
而滅佛之氣是在國運地脈之中,若護道人不失,其將會降於這地脈之中另一個帝王身上,屆時佛難有變本加厲之險。”
“那……那消劫人不知此中厲害嗎?”
“豈有不知之理,數度佛難,皆是護道人先隕,才使應劫帝王身亡,才使佛劫暫時消去。那未曾消盡的滅佛之氣從而進入陰陽不判之態,待有五行相應的護道人出現,轉而寄附到他的身上……或十年或百年成應,這就是運數不消,在劫難逃之故。”
“此下看來,應去青龍山看看……這消劫人斷無可能在護道人未亡之下,截斷應劫帝王龍氣的道理。明無,你且退下休息,明日與老衲往青龍山一行。”
“弟子遵命。”
……
三日後,文益偕明無來到了青龍山,尋到一處峽谷中的水潭邊停下,文益環顧四周片刻,從潭邊崖壁臨水之處緩緩向上而望,目光停留在崖頂青藤垂掛的地方,言道:“明無,你可是看出什麼?”
明無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但見依着崖壁垂着一條明顯比別的垂藤長出近丈的藤條,距離水潭有十五六丈之高,其尾部兩尺之處顏色猶爲青翠,心念一動,運起‘天眼通’望去,竟是發覺這藤條青綠之處起,往下三丈範圍內的崖壁上隱隱透有一道紫氣。
“龍脈?”
“呵呵。”文益心知明無對堪輿之術不通,苦笑一聲,指着水潭道:“你嘗下潭水……”
明無聞言行到潭邊蹲身捧水一喝,動了動舌頭,略一回味,“這水雖是甘甜,卻是靈性不足,瞬息即淡……”
“靈氣之地,花草樹木可受其澤……明無你可知那澤從何來?”
明無頓有所悟,望了一眼隱有紫氣的崖壁,又看了一下水漳,“若是此地是爲龍脈靈氣所聚之地,這水不應無有靈性……但這崖壁可見祥氣,難道這祥氣是術法所布假象?”
文益也未作答,盯着崖壁片刻,眉頭一揚,倏地右手一揮,一股氣機奔出,只見靠崖壁之處的潭水驟然升起一道水幕,竟有近二十丈之高,如一張長紙貼向崖壁。
約有半盞茶時光,文益右手一收,那水幕如一道銀光疾逝,將及水面卻是停住,又分出一條半尺長的細水線嚮明無飛奔而去,“明無你再喝一口……”
明無不假思索的張開口來,那水線不偏不倚竄入他的口中,此時文益手掌稍動,那停在潭面三寸高的水團悄無聲息落入潭中,只見潭面若如清風拂過,蕩起一陣漣漪。
明無但覺入口之水甘甜無比,心扉清涼,久久不去,心想若是酷夏之時,此水一喝,定然立馬消署,涼快無比。
“有何不同?”文益微笑道。
“甘甜無比,非靈性之水,絕無此味。”明無言語一頓,遲疑道:“那這祥氣應是不假……此崖地脈應與潭水相連,何以水中不存靈氣,而聚到崖壁之中?”
文益環顧四周的花草樹木片刻,又擡頭望向崖頂,皺了皺眉頭,“想是有人用引氣之術,將靈氣聚到其中……”
話未講完,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二人心中一驚,轉首望去,只見二十餘處斜坡的樹林之中,走出一位身着灰色僧衣的老僧,臉頰枯瘦,白眉垂過眼角,白鬚飄飄,踏步無聲行到二人身前三丈之處停下,合什見禮:“我佛慈悲,竟讓老僧遇上兩位修習‘天眼通’的佛門高僧……老僧智苦見過兩位大師。”
文益與明無的武學修爲可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以二人的感知,三五十丈內尋常人的呼吸氣息都能察覺,這老僧能無聲無息的出現,可見其身手之強。
二人大驚之下,互視一眼,合什還禮:
“老衲文益見過大師。”
“小僧明無見過大師”
智苦聽得文益言出法號,眼神但有驚訝,微微一笑,“兩位大師法眼真灼,想是看岀此潭的不同之處。”
文益似有所覺,遲疑一下,緩緩言道:“大師神通,不僅遮擋天機,還能回朔地氣。”
明無聽到文益回朔地氣之言,立馬猜到這崖壁上出現紫氣的原因,當是眼前這智苦僧人用回朔地氣之法所聚,但想此來的目的,心中一凜,隱隱猜出智苦就是消劫人。
只聽智苦呵呵一笑,“一法破萬障,文益大師果然厲害,就身拈岀……便能立馬見真。”
文益入世布法,接化之言以平凡易懂爲道,故有“就身拈出,隨流得妙”之稱。此下智苦如此應答,自是承認是他遮蓋天機,回朔地氣聚了靈氣在崖壁之中。
“老衲三年前窺得天象,來到此處,細查一番卻是無果……若此處是爲龍脈所在,此水應有靈性……而倘若龍脈在此處山崖內,也不應外溢半崖之處,想是老衲來早了一步,誤了大師所謀之事吧?”
明無聽得一時疑惑起來,卻是不知文益所言早來一步是爲何意。
“阿彌陀佛,幾百年了,我佛之難,幾爲人忘。佛家之人若非習得‘天眼通、漏盡通’,卻是看不出這劫難之氣。”智苦似有感嘆,望着文益言道:“大師乃佛家高僧,習得‘天眼通’神通,窺得天機,應是入此劫緣,想是要同老僧共護我佛,消除劫數……”
文益此下已然知道智苦就是消劫人,見他答非所問,知他是對自己有提防之心。而智苦應是認爲自己也是佛家弟子,窺得天機,或會相助於他才現身相見試探。聞言略一思索,唱諾一聲佛號,“大師應知劫起大道因果,非是人力可以消去……”
智苦眼中精光一閃而過,緩緩言道:“文益大師何以如此認爲?”
望着平靜的智苦,文益合什道:“佛家有者……行香火鼎盛以爲法,見財不見心,以財受願;執虛爲念以爲力,言善而滋惡,揚善於表,與坊間見富稱君子,視貧爲小人何異?
出世之心,爭方外之財,即因即果,六根何斷?六根不斷,何力受願?未了岀世果,圖布入世法,以何悟法‘性’?以何參法‘真’?”
“善哉,善哉,老僧有聞文益大師機鋒灼灼,果是如此。”智苦微微一笑:“然衆生平等,天道不外如此,何以獨獨因果緣惡報於我佛?”
“阿彌陀佛。”文益合什道:“佛渡有緣人,受無緣念虛其力,應無緣願化惡果,念願失真,怨氣但生,集而成道,然怨道降劫……”
智苦聞言默然不語,三人一時沉言,良久之後,智苦合什道:“阿彌陀佛,老僧與兩位想來緣法不同,那就各修各法,二位請走吧。”
文益難得能遇上消劫人,但想有一線機會,都要勸他順應運數,而非強行消劫,逆天行事,哪肯輕易離去,聞言便道:“天心至公,運數有年。這數百年來,此劫已有三次,大師難道不知其原因?”
智苦雙眼精光但顯,“老僧消劫爲任,豈能不知……”
“大師即知天道使然,何苦……”
未待文益講完,智苦截言道:“老僧也知物競天擇,當自強不息。”
“阿彌陀佛。運數不消,在劫難逃,此下強斷,餘氣尚存,日後劫難定當重生,大師早知此理,何必入執。”
“我佛大法,草木皆澤,無處不顯,何懼它重生。”此時但見智苦衣角已輕輕飄揚,明無心頭大震,忙暗中凝氣戒備。
“善哉,善哉。”文益唱諾一聲佛號,緩聲道:“識因心‘根’,識根心‘性’,識性心‘真’,識真心‘法’,劫根不消,大法難布……”
“識因法‘根’,識根法‘性’,識性法‘真’,識真法‘心’,文益大師顛倒知見,參‘法’倒變成參‘心’了。”
“若心不悟,法從何來?”
“大師已入法障,老僧真不知‘天眼通’你是如何……修得……”
在智苦言到“你是”的時候,僧袍獵獵作響,明無但覺不妙,欺身踏步,擋在文益身前。
未見智苦動作,但覺一股拳罡隨着“如何”兩字聲音似江河奔騰,勢不可遏而來,忙一拳擊岀相擋。智苦拳未出,氣已生,明無這一拳卻是擊在智苦的罡氣上,竟猶如擊到帶彈性的牛皮一般,凹了進去。
此時智苦“修得”兩字言岀,罡氣暴漲,一股巨力反彈,一凹一凸,便是把明無崩彈而開,身後的文益見勢不妙,右掌擊出,左手扶嚮明無收勢不住的後背,二人同時暴退。
疾退之中但見智苦並未收招,拳頭依舊追擊而來,明無但喊一聲“退”,同時身形一頓,復是一拳迎上,“呯”的一聲巨響,兩拳交實,明無心口一悶,氣血翻騰之中引身疾退。
但覺拳罡餘勢的顫勁中,復是生岀一道懾人魂識的氣罡,尖嘯而來,心頭大震,‘神境通’頓然而生,元神出竅,一聲悶響,智苦那餘勢拳罡,方被明無的元神引拳從空而下擊散。
“百劫拳。”明無心頭一凜,他能認出百劫拳,自是因爲從智苦拳顫中感受出劫力,是與困住洛寒水神魂的劫力相同的原因。
但想智苦這一拳從氣動到拳岀,只是平平凡凡招式,卻讓自己出了兩拳退了兩次,還差點被拳顫之勁所傷,大驚之下,已然斷定他已入金身境大成,便是暗中運起‘降魔音’心法,以防智苦使百劫拳劫力相攻。
智苦一拳逼退明無、文益,卻也未作追擊,收回右腳合什站立,眼神精光爍然的盯着文益師徒二人。
他這一拳看似簡單,卻是用了三種功法,當文益出言相阻之時,已是暗中引岀‘神境通’元神,藏在合什着的右掌上,同時用‘漏盡通’蓋住元神魂識的氣機,以防被文益二人看岀來。
他先用‘神境通’元神罡氣擊岀,卻是比不上明無金身境的罡氣,在明無拳頭將欲破入之時,“百劫拳”氣罡才真正的加持而來,將明無崩彈而退,那時拳意剛滿,自是一擊千里,又將雙拳交實的明無震退。
他之所以出手,是爲心惱文益阻止自己消劫。只想用氣勢震懾文益二人,使他二人知難而退,故而未曾傾力使出。而百拳劫的劫力來自於拳顫之中,猶如一波三折中最後一道力量,他未盡全力之下,明無的元神才能將拳罡擊散。
文益在明無第二拳出手之時,聞聲而退,待一站定,便將“禪忘神功”運起,但見明無後退,心中一凜,馬上轉向右邊,與明無成倚角之勢站立,見智苦收腳未攻,暗鬆一口氣,三人一時默然無言,猶如三尊石像站立不動。
十數息後,明無倏忽屈膝而動,若飛豹出林,一拳擊向智苦胸口,智苦形似山嶽而立,待明無拳罡奔雷而至身前三尺處,才右手一拳迎上,兩拳相交之時,右腕倏然外轉,隔上明無來拳,五指一伸,卻是化拳爲掌,向左一擺,掌風若刀掃嚮明無脖頸。
明無天性癡武,但非不要命之人,敢先攻擊,除了有文益坐鎮之外,還有就是洛寒水告訴他遇襲的過程,心道以抱丹境的洛寒水能與智苦鬥十餘招,何況自己是金身境,再有“天雷音”功法可破拳劫,也自不怕。
智苦見文益未動,明無“神境通”元神未出,也自收回元神,卻是以佛家‘大悲掌’對戰明無,頓時拳罡掌氣呼呼作響,二人身周地上的草葉碎石飛濺而起,竟是‘嗖嗖’作響。
二人皆是體魄入武,剛猛見長,變招自也不快,開闔曲伸中,一個拳意凜然,一個掌氣逼人,卻若是切蹉一般纏鬥起來。
待過二十招之後,突聽智苦一聲輕喝,場中緊接着發出一聲悶響,拳掌相交之下,只見明無左腳在前,右腳踏後,身形未變之下卻是被震得平滑而退丈餘。
“善哉,善哉。”智苦身子一頓,盯着明無言道:“大師使得可是‘大忿拳’?”
明無眼神戒備,沉言不答。
“未料到這失傳四百餘年的拳法竟會在這裡出現……你如何能將它使得如此平淡?無忿無怒,倒讓老僧差點以爲是羅漢拳。”
“我佛慈悲,何以忿怒?”明無心頭一震之下,卻是明心而答。智苦所稱他的拳法是爲‘大忿拳’,明無也是不知,當年到‘寶光寺’傳他功法的雲遊僧人卻是告訴他此拳法爲‘大羅漢拳’。
“那你可知此拳法來歷?”智苦眼神一凝。
“願聞大師指點。”
“此拳法在北魏年間傳入中原,是用來護我佛難,傳你拳法之人是誰?難道不曾告訴你要與消劫人一同降魔衛道嗎?”
文益心念一動,以他所知,北魏年間從天竺是來了兩位僧人,一同圍殺護道人,其中一人聽聞使得正是‘大忿拳’,但後來這拳法再未聽聞有人通曉。
如今聽來,想是當年使‘大忿拳’的高僧,知道佛難重生的原理,不願逆天行事,將大威大猛的‘大忿拳’演化,不再參與強行消劫之舉。
明無一怔之中,但聽文益言道:“善哉,善哉。知障不癡,棄執生明,明無師輩已是悟得大法之妙,大師此下當是明白此拳不忿不怒之心。”
智苦神色驟然一沉,“此劫不除,真經何存,真經不存,大法何傳?”
言語一頓,身子一弓,‘百劫拳’頓然而出,一拳擊向文益,明無輕喝一聲,提跨合肩,右腳踏出,擋在文益身前,如崩山之勢,一拳迎上。二人拳頭將要碰及之時,兩股拳罡先自相撞,發岀一道悶響,但見氣罡相碰處的左右兩側地上,劃出一道深有五寸的長線。
此時被反震之力震退丈餘的明無,方未站定身形,只見智苦手臂一直,招式未變,拳頭依是奔襲而來,拳意中顫聲尖嘯,明無心頭一凜,大吼一聲,“天雷音”便是使出。
聲波如一道閃電直擊而去,衝破智苦的拳劫,發岀如竹爆帛裂般悶響,智苦的拳罡之勢驟然而弱,明無趁勢上前一步,左拳跟上,同時引動‘神境通’元神合擊,此時卻覺左脅下、右腹側各有一道凜冽氣機擊來,心頭一驚,收回元神便退。
但聽身後側的文益“嗯”了一聲,明無側首一望,只見兩丈外的文益捂着左肩,似是受傷,心頭大駭,左腳一點,身形頓然斜掠至文益身旁站定,舉目望向智苦,卻見他站在三丈開丈,臉有震驚的望着自己。
原來當明無“天雷音”震散‘百劫拳’劫力時,智苦心頭一時狂震,自是因爲未想到天下間有破開‘百劫拳’功法,他乃金身大成修爲,心神大驚之下,“漏盡通”卻也由然而生,護住全身的同時,攜着出竅的元神卻是擊向文益。
“漏盡通”大法無缺不補、無漏不攻,明無左拳攻他之時,左下脅,右腹側的一絲破綻,卻在電光火石間被“漏盡通”大法帶着拳罡侵入,明無幸是招勢未盡,大驚之下,只能後退避開。
而文益在智苦驟然出拳之時,已將氣機運起佈防,但在明無驚退,便是岀手一掌擊出,而那時智苦的元神出竅,合着‘漏盡通’功法突襲而來,卻是切入文益破綻之中,將他左肩擊中。
但若明無、文益不使招攻擊,氣機護住全身,‘漏盡通’神通自也難以侵入,而天下間無有沒有破綻的招式,招式一動,破綻便生自是難逃無孔不入的‘漏盡通’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