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冕低頭沉思,半晌,擡起頭來。與駱賓王四目相對。
目光之中有多少無奈、傷感與悲壯,難以言喻。
劉冕靜靜的看着駱賓王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學生的志向就是——復唐!”
駱賓王先是略一擡眼,隨即嘴角一揚鬍鬚翹起,不無嘲諷的笑道:“如你所言,大唐國體未失元氣未盡,遲早便會光復。那麼你所要做的,就是和那妖婦比壽命,坐等她老死然後堂而皇之的坐享其成嗎?”
“不。”劉冕並不反感駱賓王這樣的反應,正色說道,“學生心中的‘復唐’,與恩師心中所想的復唐不盡相同。學生的復唐,不是簡單的‘擁李反武’。相反,如果武氏能夠當個好皇帝善待天下,學生還會效忠於她爲她出力。學生之前說了,誰當皇帝,不是誰自己說了算,也不是哪個大臣說了算。那是時勢的利導與天下百姓的選擇。大唐的神器並沒有旁落外人,而是在內部輪換。只不過,現在輪換到了一個讓人難以接受她身份的人身上——李唐皇室的媳婦。但是,學生並不在乎這些。只要她能當個好皇帝,讓大唐的天下萬民過上好日子,那就足夠了。”
說到這裡,劉冕頓了一頓,話鋒一轉說道:“但是,一但到了她該交權的那一天,學生會矢志不渝的堅持讓李唐拿回國家神器。因爲天下大體安寧,唯有順延過渡國家政權,才能保證天下太平安樂。話說回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學生不過是個微末之人,無法主宰乾坤輪換。但是,學生會一直堅持着心中的信念來做事:忠於華夏萬民!學生生在這個時代,就會熱愛這個時代的和平與昌盛,這是學生骨子裡最深層的理念!現如今,我巍巍華夏鼎盛繁榮威服四海,身爲華夏子民,學生既驕傲又自豪。學生心想,若能爲這盛世基業減少一分損耗、添上一塊磚瓦,也不枉此生!這,就是學生心目中的‘復唐’。”
駱賓王的表情瞬息萬變,到最後竟有些瞠目結舌。看向劉冕的眼神也漸漸變得極度陌生的眼神,彷彿眼前的這個人從未相識,從未見過。
“學生的話,說完了。”劉冕輕籲一口氣,凝神看着駱賓王。
駱賓王臉上的嘲諷神色已經蕩然無存,凜然嚴肅道:“你說你還會爲武氏效力?你能保證你不成爲那妖婦的爪牙,不助紂爲虐幫她殘害忠良荼毒李唐皇室嗎?”
“能。”
“你能保證那妖婦真能做個好皇帝嗎?假如她沐猴而冠竊登寶鼎之後爲害蒼生,你又能如何?”
“殺之——以復唐!”
“那她真的做了一個好皇帝呢?”
“順之——以復唐!”
駱賓王嚯然頓住,雙目如炷死死盯着劉冕,眼睛慢慢眯起。
半晌後,駱賓王拱起手來對北方天際遙遙一拜:“李唐先皇列宗在上,駱賓王今日終於大徹大悟……想不過,老夫虛活七十載,臨死之時方纔聽了弟子的一席話醍醐灌頂!老夫慚愧、慚愧啊!!”
“天官!”駱賓王突然大聲一喝,“老夫死而無怨了!這顆人頭,你名正言順問心無愧的拿去吧!我欲成佛天不允,那就讓老夫下到地獄,百劫成灰以抵償此生犯下的大錯!”說罷,突然一提馬繮怒夾馬腹,朝唐軍陣營衝去。與此同時,揮起一巴掌來拍到了火猊的馬臀上。火猊受了一驚,載着劉冕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那百餘名叛軍將士都嚇得驚叫一聲,齊齊舉刀挺槍拈弓上箭,一片衣甲嘩嘩直響。
“恩師!”劉冕悴不及防嚇了一彈,慌忙勒繮停馬調轉馬頭,駱賓王一騎已在一箭之地開外。
朔風勁烈,駱賓王一身袍袖鬚髮飛揚。蒼瘦的身影,如同一道疾虹朝唐軍大陣撲去。
“駱賓王在此——敵將前來受誅!”駱賓王撕裂般的大吼,抽出腰中寶劍高高揚起。
劉冕駭了一大跳,急忙縱馬而追。火猊奮蹄狂奔,身形飛快。
唐軍陣中,雷仁智眯起了眼睛,揚手。
‘嗖’的一聲,一枚箭矢呼嘯而出。
“住手!——”劉冕憑空一聲大吼。
話音未落,駱賓王的身形已然落馬。一匹空馬仍然不停朝前奔去。
駱賓王瘦削的身影,落在了荒草灌木之中只露出半個人身。
劉冕的瞳孔頓時瞪大,雙眼定格到了唐軍陣中。馬敬臣,手拿一副弓箭正緩緩放下來。
“天官,你和駱賓王,必須死一個。”馬敬臣面露此許悲慼之色,低聲自言自語,“你要怪我那就怪吧!弒師之惡名,你如何揹負得起?……”
劉冕胸中的情感瞬時奔泄而出,縱馬跑到駱賓王身邊跳下馬來將他扶起。
一箭當胸,馬勢加箭力穿透而過。一綹鮮血,順着箭尖流出,流了劉冕滿手。駱賓王雙眼緊閉嘴角溢血,臉上一片青灰。
“爲什麼、爲什麼——”劉冕緊抱駱賓王,仰天長嘯。
山谷震動,火猊四蹄亂踏朝旁邊跑開,唐軍陣營當中齊齊一聲驚愕,衆皆心悸。
“天官……”駱賓王睜開了眼睛,哆嗦的伸出一隻手摸到了劉冕的臉上。
“恩師!”劉冕低下頭來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雙眼刺痛。
“老夫死得其所,你不必傷感,不必憤怒。”駱賓王提住氣息,緩緩說道,“提上老夫的人頭回京,換取你的平安與前途。老夫相信你,你絕對不會欺騙我。”
劉冕抱着駱賓王,感覺到他身上的鮮血正淋漓的流到了自己的手上、鎧甲上、腿上,溼透了一片。
“天官,你我師徒一場,老夫從來對你無所求。”駱賓王呼吸逐漸急促,聲音急促的道,“臨死之時,老夫想求你一件事情!”
“恩師儘管吩咐!”劉冕的聲音已有哽咽。
“有遭一日——大唐能夠匡復振興,天官勿忘到老夫墳頭來祭一碗渾酒,將那喜讀告之老夫!”駱賓王的眼珠子已經不自主的顫動,臉色白得如同一張白紙。
“學生……答應恩師!”劉冕重重的點頭。
“我要……西域的雲泉漿……那是老夫當年從軍之時,最喜歡喝的酒……”
“嗯……”
“黃泉路,與君決……天官,保重!……”
駱賓王的手,軟軟的落了下來。枯瘦的手指骨節落在劉冕的胸甲上,發出叮噹的脆響。
劉冕死死抱着駱賓王,將頭深深的埋在他肩旁。他的淚水,也無聲的流出,沿着自己的眼瞼、臉龐,下頜滾落,落在了駱賓王滿是鮮血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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