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下班回家,彩娟板着臉進臥室。銀漢跟進去問:“怎麼了?”彩娟拿出一份協議:“離婚協議辦好了,你簽字就行。”銀漢腦子“嗡”一聲,不自覺地掏出水筆,手有些發抖地掀開最後一頁,竟是上次自己擬的租房合同。銀漢連筆往彩娟跟前一推:“這是什麼!”往外就走。彩娟狼狽喊:“你幹什麼去?”
銀漢到家拍門,俏月跑出來說:“那麼大動靜幹嘛。”銀漢說:“養成了不好的習慣,我以後注意點。”惠慈說:“這陣子忙得怎麼樣?”銀漢說:“我調到鍼灸科去了,連主任退休,缺人。”俏月笑起來:“內科還沒暖熱,又挪窩了。”
晚上下班回到美芹家,銀漢趕緊炒菜。吃飯的過程一語不發,吃完就去刷碗,然後回屋看書。彩娟湊過來說:“你又生氣了,我跟你開玩笑,你也太不識鬧。”銀漢說:“你的日子過得太好了,沒正經事。”彩娟勃然說:“兩口子過日子,哪有那麼多正經事!”銀漢說:“有知識有文化的怎麼說這話。”
外科收治一個三十來歲憨敦敦的燒傷病人。許醫師說:“手指肌腱燒壞了,得手術矯正。不能用麻醉藥,不然不容易成活。”傷號一臉恐懼:“我就這樣疼着活活的下刀?”許醫師說:“鍼灸麻醉,不打麻藥。”傷號又恐懼:“疼死了不?我怕疼。”於醫生說:“請高手做針麻,喊咱醫院最好的鍼灸專家來,定海神針。”傷號問:“什麼叫定海神針?”許醫師笑道:“孫悟空的金箍棒。咱醫院這片地就是老龍海舊址。”家屬也笑了:“不假,這地方就是老龍海,女媧造人的地方。”
待上了手術檯,傷號又膽怯,看着李銀漢說:“針是什麼樣的?”“你看,就這麼一點,感覺不出來疼。別緊張,煩躁會增加疼痛感,靜下心來就不疼。”銀漢和氣說着給紮上針,針感很強,許醫師趕緊動刀。傷號又害怕:“哎呀呀,這下上了賊船下不來了。”銀漢說:“疼得不能忍受?”“也不是。胳膊怎麼不聽使喚?扎壞了不?腦子變笨變傻不?”銀漢說:“不會,只是調節生理功能,不起任何壞作用。針感好效果纔會好,沒有過敏、沒有中毒、沒有操作不當引起的意外。”於醫生說:“一會就好了,你睡會吧。”傷號說:“我不,一覺睡過去醒不了怎麼辦。”許醫師說:“不會,又沒打麻藥。”銀漢運針,傷號說:“胳膊怎麼這麼涼?”“燥熱,涼點不好嗎?”病號說:“是身上熱,胳膊不能涼。放冰棍了?”銀漢說:“別的什麼都沒有,就是這根針。熱點?”“熱點好。”傷號咧着嘴說,“今天可知道什麼叫點穴,一動都動不了。別時間長了身子廢了。”銀漢說:“不會。忍不了可以換個地方。你分分神,想想最美好的東西。”“我,我……”病號苦着臉說,“這一會什麼都不美好。你看着我沒事不?”銀漢說:“我看着沒事,氣色白裡透紅;你長得很漂亮,像白馬王子。”傷號也笑了:“你陪我說說話唄,我多害怕。”銀漢說:“當然,今天所有人都圍着你轉。”傷號說:“胳膊這一會熱乎乎的,加暖水袋了?”銀漢說:“還是這根針,別的什麼都沒有。”許醫師說:“知道什麼叫定海神針不?一根針什麼都搞定。”大家又笑了。
動完手術,傷號說:“快拔針。”銀漢說:“帶會吧,有好處。”“不帶,夠死了,快拔掉。”銀漢說:“好吧。要是一會還疼,就給我打電話。”過了一會傷號又喊起來:“怎麼這麼疼?”於醫生說:“針拔掉了,當然疼。醫生還沒走遠,你喊他去。”銀漢又回來給紮上:“我說別拔這麼快。針就在身上吧,留針一夜,明天早上再看。”女實習生說:“我們專家的針是定海神針,什麼地方不舒服,扎扎就好。”銀漢轉身逃走了。
中元節這天銀漢上樓上找東西,見馮興晏的照片擺在桌上,地上土盆裡有燒紙的痕跡。銀漢對彩娟說:“爺爺的照片應該擺在堂屋裡,怎麼收在樓上?”彩娟說:“在樓上就行。”銀漢說:“在樓上燒紙不安全。”彩娟只當沒聽見。
吃飯時銀漢問美芹:“官瓦鎮老宅子當年也是四間堂屋嗎?”美芹說:“三間。我住一間,奶奶住一間。”“老太爺住哪個屋?”“他不住,住大隊部。回來吃飯,吃了飯推碗就走,也不在家睡午覺。”銀漢說:“老太爺避嫌,兒子不在家,怕人說閒話。我爸這方面就很注意,從來不進兒媳婦的屋。那一次彩娟不在家,我請他上裡屋,他也沒去。當年堂兄家生孩子,等滿月了孩子抱出來,我爸纔看了。老太爺想來也絕對是君子,很能約束自己。”扈美芹說:“誰家進兒媳婦的屋。早先家裡來了人,奶奶都是說:在這屋裡玩,別上你妗子屋裡去。”
彩娟饅頭吃完了,劈手奪過銀漢手裡的饅頭。銀漢沒在意,又拿一個。美芹說:“他平時不往家拿錢,啥時候有事才送來。好比說誰家生孩子得送糉米去,他就送來紅糖小米,多一點也不給。對自家人小氣,對外人怪大方。”銀漢說:“老太爺是全國代表,首先顧全羣衆利益。”“他壞脾氣。”美芹說,“那一回找東西找不着,往老婆子腿上踹一腳走了。”銀漢問:“老太君什麼反應?”“她能咋着,一個人抹淚兒,過一會就算了。老老頭子不會說話,說他閨女:你要有本事,人家早把你請走了!氣得他閨女掉淚:我再也不來了。過一陣又來了,親閨女不生爹的氣。”美芹說着,尖亮咯咯笑起來。
шωш ☢ttκΛ n ☢¢ O
銀漢問:“老太君什麼學歷?一生都有什麼本事?”美芹說:“啥本事,農村老媽媽沒上過學。那時候女人不出門,買個蔥、買個菜,站在大門口喊人。有個小孩過來,就讓他捎點東西:你給我買根蔥去,再捎把芹菜。啥時候悶了,就站在門口往外看看就罷了。”銀漢說:“沒文化的多了,總不能連門都不出。”美芹笑着說:“裹着小腳不能出門,奶奶的小腳裹得多周正不。”彩娟又奪過銀漢手裡的饅頭吃。銀漢說:“都是困難事。”扈美芹說:“那時候都興那樣,誰不裹腳看人家笑話死了不。奶奶穿着小鞋多好看,打個綁腿看着也怪利索。早不興了,年輕的都沒見過。”銀漢說:“我見過幾例小腳老太太的病案,退行性變特別嚴重。每個關節都增生,腳都夠不着,所以輕易不洗腳。解開綁腿,腳特別酸臭。”美芹咯咯笑:“那會不臭不。”銀漢說:“那形狀哪裡是隻腳,簡直就是個放餿了的乾癟糠菜糰子,直要掉渣。再有點腳癬或者糖尿病潰爛什麼的,沒處下針。”美芹仰着頭笑得臉都紅了:“農村老媽媽能多好,就是那個樣。”銀漢說:“晚年怎麼過。”美芹坦然說:“奶奶一輩子就那樣過。就是臨死時不對了,惡罵我。”“得誰罵誰嗎?”“也不,跟人家說話都挺好,就是惡罵我。”銀漢驚奇:“怎麼會這樣?”美芹包容地說:“她糊塗了,要不咋能惡罵人。她一輩子不會罵,至多惹急了說聲小禿就算了。她的病,醫生說不讓吃肉,她就說:肉都叫你們吃了,不給我吃。俺一想,到這時候了,給她吃吧。她嫌沒人在跟前伺候了,管她閨女叫姐姐。她閨女說:娘,你不能管我叫姐姐。她娘說:我不喊你姐姐你會過來啊!你看,聽她說話也不糊塗,你能咋着。奶奶一輩子省事,咋着咋着都行。她年紀大了,給她每天晚上衝雞蛋茶去火。我說:你知道你吃多少雞蛋、多少香油了不?你吃了一百四十斤雞蛋,二十八斤香油了。她說:是啊?這麼多哦。”銀漢說:“怎麼今天吃了倆饅頭還沒飽,不能再吃了。”彩娟偷笑。
這天,銀漢從李惠慈那裡回來,捎來兩包紅燒乳鴿。美芹嘗着,說:“自己殺着吃也行,多吃幾口。買的還是貴的。”銀漢說:“殺的時候下不了手。”美芹說:“我不怕。我都是自己殺雞,殺個鴿子怕啥。”銀漢說:“鴿子有靈性,最好不殺。”“鴿子零碎啥,根本不用餵食。”“不餵食怎麼養?”美芹說:“人家養鴿子都是讓它吃人家的綠豆。飛回來以後,餵它點石灰水,讓它把肚子裡的豆子都吐出來,往家攢糧食。”銀漢說:“吃下去再吐出來,還讓不讓它吃東西,鴿子不生氣嗎?”美芹對彩娟說:“這個漢,一個生靈子生啥氣,他一說話都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