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見缸裡沒水了,忙壓水一趟趟把水缸倒滿。“漢就是勤快。一般年輕的看見活都是繞着走。娟小時候,我不捨得讓她幹活。我能幹,讓孩子幹啥。結果她成了懶漢,啥都得伺候,我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吞。”扈美芹獨自唏噓,“自打我過了門,老頭子從來沒勤勵過。我命不好,沒攤上好人。”銀漢問:“曉風的姥爺什麼時候走的?結婚多久產生的裂痕?”“好幾年了。剛結婚他就不願意,頭天差點跟一個女的私奔。我那時候買了個新肥皂盒,一滑手掉地上摔了一個紋。都說結婚的東西碎了不好,就裂一個紋沒掉下來這是不能離婚,他也走不了。開始他在外面當兵沒法鬧離婚,我跟他結婚八年才生了娟。想着有孩子他不鬧了吧,白搭。鬧了二十多年,不管說啥,老頭子就是不回心轉意。那一回我睡了,他還過來說難聽的,站牀前攥着拳瞪着眼,能攥死人。”美芹掏出皺巴巴、髒兮兮的手絹沾沾眼角說,“老頭子天天跟我商量離婚,他死不要臉、死不論理。我就不吱聲!我就不吱聲!他讓黨委的孫書記來勸我離婚,孫書記說:就不給他離!走這一步的都後悔。老頭子搬出去住了多半年,讓法院倆庭長找我談話。我說我不難爲你們,他要是不找你們,你們也不會來。他倆說:那是,要不然俺倆也不來。還給我說就得離婚。我往地上一躺,嘴裡嘟嘟沫,嚇得他倆趕緊跑了。那時候都說高崗鄉有個算命的靈,我纔不信這。還是馮慶田給說的,算命的說老頭子騎天馬走了追不回來。氣得我哦,沒法辦。”
往事又浮現在美芹的腦海裡。離婚前她穿上鹿存忠給買的粉紅色短套衫,故意在滿倉跟前走來走去。滿倉發現了,惡狠狠大喝:“穿它幹啥,脫了去唄!”美芹默默去脫了,又換回那件舊的帶細洞的棉汗衫。爲啥滿倉那麼狠心,他的魂讓哪個女人勾走了?離婚前讓存忠跟蹤滿倉,存忠說:“我就在他單位門口一直看着,他騎着自行車出來往右拐,越走越遠一直不拐彎。我想着不對勁,結果他上我家去了。他跟瑛瓚玩了一會就走了,沒別的事。”“他沒女人爲啥急着和我離婚?那是不離婚不敢找女人。”美芹腦海又現出當年的場景:滿倉好友韓科長樂呵呵來說:“今天滿倉找我去了,問我:狀子是你給寫的?我坦然承認:是我寫的。”美芹讚歎:“好,就是這個樣。老頭子不是個東西,光想外邊的女人。原來蓋房子欠人家的錢都還了,還差你的沒還。我就先不還,等着。他要是離婚,我就把這個賬批給他,讓他還。”韓科長頓時拉下臉來。美芹把心硬下來:“管他呢,光看碗不看臉。都是老頭子惹的,我煩啥。”
回憶沒帶來任何快慰,美芹忍不住嘟囔:“他不用我了。老頭子不是個貨,他坑存忠。”銀漢說:“你攔着點,別讓他坑存忠。”美芹勃然說:“我怕他離婚哦!”“這個樣子家裡也沒法過,讓他走好了。”“誰家這麼大年紀還離婚!他一走工資也帶走了!”銀漢說:“留得人留不得心,總沒完吧。這麼硬性對抗,他能饒得了你?”美芹道:“他能咋着!不管他說啥,我就不吱聲!我就不吱聲!”銀漢說:“他不毀壞彩娟嗎?”“他自己的閨女,他毀壞、他毀壞去唄。”“你有工資,彩娟已經成年,難道離了他不能過。真的逼出事來殺人放火的,值嗎?”“他敢!他說說!”銀漢問:“他把家產都給了你,幹嘛還不讓他走?法官能聽你的?”美芹煩躁,兩眼冒兇光大嚷:“我沒男人了!我沒男人了!!”
銀漢不再說什麼,去炒菜。彩娟下班,銀漢說:“還好菜炒完煤氣纔沒有了,我明天換去。”美芹說:“煤氣沒有了,爐子還老不上火。”銀漢對彩娟說:“洗手吃飯,愣着幹什麼。”彩娟鐵着臉不答,衝美芹高聲嘶吼:“爐子不上火,都怨你!”美芹頓時咯咯得一臉稀爛笑容。銀漢把因憤怒而臉脹得通紅的彩娟輕拉到一邊小聲說:“怎麼了這是,看嚇着孩子。”忙把曉風從小車裡抱出來摟在懷裡。彩娟不到半分鐘就恢復了常態,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晚上銀漢下班回來,扈美芹忙說:“雞蛋腦蒸好了,你喂曉風去。”銀漢邊喂邊跟曉風說話:“小勺舀一勺,喂在曉風的嘴裡。好吃嗎,多好吃。再來。”彩娟下班回來,銀漢說:“給曉風餵奶,他想你了。”彩娟說:“我還沒上廁所。”“怎麼不上完廁所再回家,你的工作又不忙。憋尿對腎和尿道都沒好處。”彩娟說:“慌什麼,憋着也沒事,解它幹什麼。”“真像個貔貅。”銀漢點了點她,沒再吭聲。直到喂完曉風,彩娟才進來。銀漢給曉風解了圍嘴:“好啦,吃完了。摸摸小肚,飽了。看這,這是曉風的鼻子,這是爸爸的鼻子。”彩娟在院裡遛逛,銀漢說:“你看着曉風,我給自行車打打氣。”彩娟說:“我還沒洗手。”“不喊你,你也不洗手。”銀漢只好又把曉風抱起,指着彩娟對曉風說話:“她是媽媽,我是爸爸。喊爸爸,喊爸爸。唉,整天管你叫多少爸爸。”美芹笑了:“整天跟小啞巴說話,他能懂啥。”銀漢抱曉風回臥室,又對曉風說:“曉風,喊爸爸,爸爸。”曉風睜着烏溜溜明淨的眼睛認真看着銀漢,真的張開小嘴說:“爸爸。”銀漢一下愣住,忍不住落淚,緊緊摟住曉風,臉頰貼着曉風的頭連連安慰:“乖,真乖。”
好大一會,銀漢抱着曉風對她倆說:“曉風會喊爸爸了。”扈美芹搖頭:“太小,不會說話。這才八個半月,還得三個月纔會喊。”銀漢對曉風說:“乖,喊爸爸。”曉風張開稚嫩的小嘴,奶聲奶氣地說:“爸爸。”聲音清晰,口齒利索。扈美芹驚異地笑着說:“呦,開竅了。”彩娟忙把曉風抱過來說:“曉風,喊媽媽。”曉風不語。彩娟又說:“喊姥娘。”又不語。銀漢說:“喊爸爸。”曉風說:“爸爸。”銀漢樂得把曉風扔了兩下,樂呵呵抱着回臥室了。美芹笑着說:“真不易。人家孩子都是先會喊媽。”話說出口,戛然而止。
彩娟拿過遙控器就調頻道,扈美芹奪過來就調。彩娟又調回來說:“儉生哥調到城裡來了。”扈美芹登時兩眼睜得溜圓:“調到哪單位?”彩娟說:“單位沒改,他上城裡上班來了。”“升官了?在哪上班?”“東邊。”“建設路啊?”“不是。”扈美芹沉下臉喝道:“看電視有啥用!老頭子一天到晚看電視,光想扎裡邊跟人家過去。”彩娟把遙控器交到扈美芹手上說:“給你了。儉生哥就是在東邊,不多遠。”“哪個路上?”“共青路。”“哪個是共青路?”“街心花園那個路。往南是貴根他岳母開的門市。”“貴根他岳母的門市遠着呢。”“不遠,就挨着。”扈美芹說:“說瞎話,咋會挨着?那回我上她門市上去,走了不到、走了不到,我光聞見燒餅香,就是沒拿錢。從那以後我出門就帶點錢,可是見了燒餅,也不覺得香了,你說稀罕不。總不是那裡。”彩娟說:“就跟門市挨着,有個老院,鐵大門,前面有個坡。”“哪裡有個坡?路這邊路那邊?啊?娟,路這邊路那邊?”扈美芹越湊越近。“路這邊。”“說瞎話,路這邊哪還有鐵大門?”“多少年了,會沒有鐵大門不。”“多少年鐵大門?那不是老城鄉建設局啊?”“就是城鄉建設局。”
扈美芹嗔道:“也,這孩子!你就說老城鄉建設局就行了唄,拐多少彎。”彩娟笑了。扈美芹笑道:“小淘氣。”彩娟彎着脖子扎進扈美芹懷裡撒嬌。“那是回他老單位去了。那行,離得不遠,我上他家看看去。”扈美芹又疑惑,“得閒不,曉風纏手。也不咋,你在家看着曉風,我讓漢帶我去。”
儉生家住在三樓上,門前雜亂。儉生媳婦魏玲一手領着三歲的小孩來開門,熱情地把二人讓進去。屋裡跟門前同樣雜亂,沙發上放得滿滿的。魏玲忙亂地把沙發清理出地方讓美芹坐,銀漢拿個馬紮坐在門邊。魏玲把一綹礙眼的留海掖在耳後說:“家裡亂點,我給你們倒點水。”銀漢說:“別麻煩,沒事。”美芹在沙發上坐穩說:“不用倒水,不喝。”魏玲對小兒說:“喊姥娘,喊姑父。”銀漢說:“不是羣羣吧?”魏玲笑着說:“羣羣大了,這是鑫鑫。”美芹連連問:“儉生呢?沒在家?嗯?”魏玲說:“儉生這幾天單位檢查呢,星期天也不過。”“他中午回家吃飯不?”“不一定。”“公家的事忙啥。俺家這個才忙呢,不定哪天就得加班,沒儉生單位好,清閒。”魏玲說:“現在儉生單位也不清閒了,誰沒活,人家都亂咬磨。”美芹勃然說:“那些人都壞!人家自在礙他啥事,沒好心眼子!早先人都多和氣,上班不上班都沒誰在乎;現在不行了,有人咬磨。哎,咋淨些壞心眼子的人,跟從前的人沒法比了。”魏玲說:“能過就行,也沒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