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又輸了兩天液,倒在牀上睡了一天才退了燒。然而精神疲憊、渾身疼痛的症狀絲毫沒緩解。脫衣服袖子蹭着皮膚,疼得只想掉淚。感冒分明好多了,爲什麼症狀不消失。銀漢拿出毫針消了毒,把第一針剛往內關穴上一刺,卻痛徹肺腑近乎窒息,意識開始模糊,手指夾着的針全掉在地上。強自鎮定拔了針,心裡涼透了:“波閏由德森症候羣不用懷疑了。”李惠慈在上化療,銀漢怎麼也不忍心撂下不管,第二天又去了。扈美芹看着電視,對彩娟說:“你公公那邊你老不偎邊,回頭人家說你。”彩娟說:“慌什麼,等到時候了我再去。現在用不了那麼多人,銀漢和碧喜姐在那,還有婆婆呢。”扈美芹笑道:“懶。”彩娟很得意。
李惠慈的病越來越重,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蛋白藥終於無效,需要輸血。惠慈對銀漢說:“這些天越來越不好,三天兩頭找值班醫生,看來好不了了。”銀漢只顧得擦淚,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惠慈說:“想跟你說說心裡能好點。可是一給你說你就哭,讓我怎麼辦。”銀漢惱恨自己的本事都哪去了,本職業務都靠不上去,還能做什麼。
碧喜中午下班來到病房,見惠慈睡了,招銀漢出來說:“今天工作忙,老出不來,急死我了。咱爸怎麼樣?”銀漢說:“咱爸很悲觀,我也沒法安慰他。上午銀廣來了,給了五百塊錢。”“銀廣還給錢了?”碧喜覺得不可思議。銀漢說:“銀廣心情沉重,他看起來懂事了,還囑咐別告訴小青。銀廣自小到大受咱爸的照顧,頭一回知道回報。對於往事,我剎那間就忘了,還說了一些感謝他的話。小青不知道銀廣小時候的事,當然不理解這層關係。還有,上午銀海和璐穎也來了,說了一會話就走了;還說要上家去看看咱媽,我和咱爸都勸不讓去,讓他們去忙自己的事。”彩娟進來,掏出兩千塊錢,一點不捨得的意思都沒有。一旦彩娟知道貢獻,就是最後的關頭來臨了。當晚銀漢心煩意亂不可自制,躁怒無以復加。又犯病了,還有自信說不嗎?不能沮喪,家裡只能添福,不能添禍!
劉醫生對銀漢和碧喜說:“你們的病號又該輸血了。輸了血,會感覺好一些。”輸了血好了許多,然而過了一星期,李惠慈情況又不好。銀漢對碧喜說:“我去獻血去吧,讓咱爸正常輸血。”獻了血,銀漢休息了一天就來到醫院,惠慈看到他就放聲大哭起來:“我從來沒哭過,可是,今天我光想哭。”輸着血,碧喜小聲對銀漢說:“昨天咱爸跟我說起他小時候的事。老師讓買一本輔導講義,可是沒錢,問咱奶奶要。咱奶奶一聽就很厭煩,說:我還不知道到哪裡呢,誰都不給。咱老奶奶領着咱爸上舅姥爺家,給舅老爺要了點錢給咱爸買輔導講義,咱爸才考上學了。”銀漢說:“奶奶一輩子負數,所有的親人都是倒貼給她。”碧喜說:“我跟咱爸說:她畢竟生了你。咱爸說:就是。”
輸了血,李惠慈果然感覺好多了。過了一個多星期又感到不好,金主任來說:“你們的病號心衰,這裡已經治不了,轉院吧。”銀漢和碧喜來跟惠慈說,惠慈說:“好。我也想住市立醫院去,那裡有太平間殯儀館。家裡地方小沒法出殯,不是想多花錢。”銀漢雙淚落下,忙點頭:“好的。”馬上用救護車把惠慈轉到市立醫院去。路上來俏月什麼也不做,只是憂心忡忡等着。銀漢舉着輸液瓶時間長,就讓來俏月幫着舉一會。來俏月臉色很難看。銀漢又接過來瓶子說:“你一直也沒做過什麼,就舉一會瓶子怕什麼。”俏月怒道:“我不會舉!”惠慈說:“銀漢你別急,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惠慈神色嚴峻而安靜,完全有面對挑戰的心理準備。銀漢直落下淚來,怕惠慈看見,忙轉過臉去擦淚。心內科的病人真多,病房排不上,就住在走廊裡。惠慈對銀漢說:“這個科原來有個心內科的高級專家,他讓我戒菸。如果我當時聽了他的話,現在心臟已經好了。這次糾正心衰以後,還回去化療。”銀漢只有點頭應着、任他說話的份。
彩娟和扈美芹吃了晚飯,坐在一起看電視。扈美芹又對彩娟說,“沒事上你公公那裡看看去吧,在家啥事。”彩娟說:“我這就想走呢。”大門響,銀漢回來了。美芹問:“你爸啥樣?”銀漢說:“我爸半昏迷的時候尿了牀,我來拿點舊布。”彩娟對美芹說:“媽,曉風小時候的尿布呢?”美芹忙去找,拿出來一疊。彩娟誇獎說:“媽你就是會當家,放着就是有好處,用的時候不着急。”銀漢在櫥子裡翻找,扈美芹跟進來很動情地說:“爺爺老那時候,我跟着在醫院。爺爺光打哆嗦,牀都晃。我坐到被子上不讓他晃,說:爹呀,你好點不。穿孝衣,不興一件件穿,得找個人先穿上,然後一脫一套,這樣好給老人穿。我就當衣服架子,一件一件替爺爺穿上。人家都說替穿孝衣好,一般人還不讓他替穿呢。”美芹自豪又神聖地回味着。銀漢找齊東西就走,彩娟說:“我也去,剛纔還跟咱媽說着呢。”
惠慈躺累了,就坐起來。彩娟湊過來逗他:“爸,你看着好多了,總能活到一百歲。到了九十多歲,看見我們誰不聽話,你就拿柺杖想打誰打誰。”惠慈漸漸糊塗了,說胡話。坐累了,銀漢連忙託着他的頭和後背幫他躺下。碧喜觀察銀漢這幾天正常,可能是心理因素,一忙顧不得多想病就好了。
晚上,李惠鸞由外孫帶着忽然來了,說:“我今天一個勁地心裡穩不住,光想來看兄弟。沒敢告訴你奶奶,我給她說侄媳婦讓我幫忙去,就出來了。壽衣做好了嗎?”碧喜說:“沒呢,都沒準備。孝服也沒來得及做,這一陣忙得一會都離不開。”惠鸞說:“把新衣服拿來也行,要從頭到腳內外一套,給他穿上。”惠鸞靠近惠慈坐着,見惠慈睜開眼,就湊近問:“兄弟,你好點了不?”惠慈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睡了一個多小時,李惠慈睜開眼找銀漢:“我坐一會,躺着悶。”銀漢連忙把他身子託着坐正,用被子裹上。惠慈腰挺不起來,直往下墜。銀漢對彩娟說:“你坐到牀上去,用後背給咱爸當靠背。”彩娟很樂意,如今惠慈瘦多了,並不沉。惠慈垂着頭,呼吸受限,銀漢兩手託着他的頭。惠慈問:“銀漢,你累不?”“不累,您睡吧,這樣舒服點。”“那怎麼行。”“沒關係。”過一會彩娟說:“姐,你來當一會靠背,我直直腰。”惠鸞說:“誰不能當靠背,我也能當。”坐了一會,碧喜說:“我來當靠背,你歇歇。要不你回家吧,已經七十多歲了,可別累着。”惠鸞說:“怕什麼,我不累。”
銀漢說:“彩娟,你先過來替我捧一下,我把那個舊牀單撕開墊手。”彩娟說:“不用撕,整塊墊手就行。”碧喜問:“墊手幹什麼?”銀漢說:“咱爸出汗厲害,滑得捧不住。”碧喜馬上動手撕,銀漢隔着布捧着惠慈的頭,果然好了些。銀漢此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忍着腰疼、窘迫和勞累,維持着李惠慈最艱難的時刻,不知道爸爸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就這樣託着爸爸的頭,一直站在他的牀邊。夜裡,李惠鸞對碧喜說:“你回家拿衣服去,他不行了。”碧喜頓時呆住:“不會吧。”惠鸞緊着推她:“他不行了。俺莊上學兵他爺爺那時候就這樣。你快回去拿衣服,別晚了穿不上。”碧喜趕着回家,拿來了一整套衣服才踏實下來。惠慈坐累了,對銀漢說:“躺下吧。”惠鸞湊近惠慈耳邊問:“兄弟,還接咱娘來見一面不?”惠慈費勁又很堅決地搖搖頭。輸液瓶液體不滴了,銀漢喊護士來調整了一下,轉眼又不滴了——進入了彌留期。
天亮了。外面打掃衛生的聲音響起,人們走路的動靜也大起來。不約而同來了很多熟人,都是看李惠慈的。單位的熟人,有舊下級和鄰居,有碧喜單位的領導和同事。七裡莊的拖拉機也開來了,下來一車斗的鄉親,悄悄過來,輕聲問候。扈美芹也來了,她面色光滑,泛着近似青春般的紅潤色彩;精神滿腹,不合常理地樂呵呵過來跟李惠慈說話。李惠慈氣息已經很微弱,說:“妹妹來了。”銀漢知道美芹聾,不能讓爸爸多說到第二遍,就貼近惠慈的口邊聽着,轉述給美芹。碧喜陪着衆多的客人說了一會話,然後讓他們回去。但是他們都沒有走,而是在旁邊遠遠看着。碧喜動員,後來七裡莊的鄉親和美芹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