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嚴寒 二
劉潤最終也沒有告訴阿福。
其實說不說,都一樣。
會與皇帝對立,寧肯打開城門放蠻子進城玉石俱焚的人呢,還會有誰呢?
阿福確切來說,並不算這個時代的。她的人生觀和道德觀,也與此時的人有不同。對於忠君二字,她沒有什麼太深感觸。可是這並不代表,她能心平氣和的看待京城之亂。
王家和皇帝的爭鬥,那是他們的事,可是放蠻子進城,害的是全程百姓。
因爲一己之私,拉全城的人陪葬——如果說還有人比燒殺擄掠的蠻人更喪心病狂,那一定非王家人莫屬。
阿福吃了半盞茶,聽着外面朱氏和瑞雲說話,雖然聲音都不高,可是屋子小,人擠迫,誰打個噴嚏一院子的人都聽見了,還有什麼秘密隱私可言。
朱氏問:“瑞雲姑娘可見着我家阿喜了?”
瑞雲奇怪的說:“阿喜姑娘?她沒來我們這屋啊,夫人找她?”
朱氏低聲說:“剛纔她說頭癢,要燒水洗頭。我沒說幫她,她說她自己提雪燒水去——可是這一會兒,怎麼都沒有見着她?”
阿福也暗暗納悶,這裡只有這麼點大,出了院後,後面沒幾步就是個小瀑布,而前面的石頭那裡是沒有人去的——外面天寒地凍,阿喜難道爲了和朱氏賭氣就甘願在外面挨凍不成?
“屋後我去看了,沒人……”朱氏的聲音有點抖。
瑞雲也愣了:“是不是……她生您的氣,故意躲起來了?”
“她能躲哪兒去啊?”朱氏慌了:“總不能……哪裡有冰窟窿她掉下去了?”
瑞雲的話也沒底氣:“這……該不會的,唔,我陪您老再出去找找看。多半阿喜姑娘是賭了氣躲氣來了,您先甭着急。”
阿福聽着她們開門出去,過了盞茶時分又回來,這會兒朱氏倒不吭聲了,瑞雲唸叨着:“怎麼會呢?怎麼能不在呢?這裡又沒有別的出路……”
阿喜真的不見了?
紫玫也聽着外面說的話,輕輕按着阿福的手:“夫人,我出去看看。”
紫玫掀起簾子出去,阿福靠得近些,聽見她問:“朱夫人,阿喜姑娘她的確說是要去端雪燒水去?”
“是啊,她還拎着桶出去的啊。”
“那桶呢,你們見着了嗎?”
一語提醒了朱氏和瑞雲兩個,剛纔兩人可都沒注意桶的事情。紫玫說:“我陪你們一同去看看。人多,找起來更省事。”
阿福心不在焉,李固進屋來,她還只怔怔出神。
乾燥微涼的手指輕輕觸碰着她的臉頰,李固輕聲問:“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哦……沒什麼。”
李固捧起她的臉頰:“從前還說我,現在你也藏着話不說了。”
阿福回過神,想起以前爲這個和李固差點爭執起來,低聲說:“真的沒什麼,阿喜和母親好像又拌了嘴,躲了出去,紫玫瑞雲正幫她找人呢。”
李固與阿福的看法一樣:“她能躲哪兒去?早上元慶陪我將院子和後面都轉了,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人的。”
可等到紫玫她們三人再回來,所有人都輕鬆不起來了。
阿喜,的的確確是不見了。
她拎出去的那隻桶子也不見了。
吊橋也斷了,阿喜又沒長翅膀,難道她還能飛了不成?
阿福看了一眼劉潤站在前頭,李馨和高英傑兩個也來了他身後。
阿福忽然猜,難道不成這小院子也有暗道不成?這……這也實在不太像。
阿福看了一眼劉潤,她什麼都不用說劉潤都明白她在想什麼,微微搖了搖頭。
李固問:“前面看過了?”
“看過,前面的雪從我們來就一直沒有再踩過,腳印都蓋住了。她要去前面,一定會留下腳印的。”
現在整個院子的人都知道阿喜丟了,只是除了朱氏悲慼焦急,其他人都只是疑惑至極:“阿喜又不會功夫,如果說高英傑劉潤這樣的人突然不見了,大家還會猜測他們會不會從瀑布那裡或是後面山壁那裡想法子離開——那也不容易,陡峭是一回事,關鍵是現在凍得結結實實,別說人了,就算有蒼蠅僥倖沒凍死,飛上去也不可能站住。”
李馨沉吟片刻,輕聲說:“咱們在這裡是避難,朱姑娘自己也明白,她該當不會亂走。我猜……她就是出去想捧些雪回來燒水洗頭髮——但是就在取雪的時候出了什麼事情,所以才……”
楊夫人說:“難不成,真有雪窟窿,咱們都沒找見?”
高英傑說:“倒是聽說過……有人在水田裡幹着幹着活,突然就不見了,底下有洞巨把人漏了下去,可是再來找就找不見那洞在哪兒。這底下,莫不是也有雪窩子?”
朱氏失聲說:“莫不是……那可怎麼好?那,那就是說她找不回來了?”
阿福輕聲安慰:“母親別急,就這麼大點地方,又只是院子後頭幾十步地方,咱們現在把雪都掃了,一定能找得着阿喜。”
朱氏捂着嘴,眼淚流個沒完:“我對不住大姐……對不起爺……平貴也不知道下落,現在阿喜也……我沒保住朱家的血脈——”
阿福沒聽出來,楊夫人卻皺了下眉頭,連李固都面露不快。
難道阿福就不是朱家血脈了?阿福現在不但是皇子夫人,而且還身懷有孕,朱氏這話,怎麼說的讓人心裡頭這麼不痛快。
除了阿福和李信和李固三個在屋裡,其他人都出去尋找阿喜。在屋裡可以聽到一片細微均勻的刷刷的掃雪聲。
“阿喜……”
“不會有事兒的。”
“真要掉進雪窩,她也會叫吧?可是,什麼都沒聽見……”
話音還未落,就聽見朱氏的喊聲:“阿喜!阿喜啊!”
阿福一驚,聽着朱氏只是驚並不是大放悲聲哭天搶地,想來阿喜是沒有死。
果然,聽着腳步聲雜亂接近,一衆人又都擁進門來。
小院小小的格局讓過去講究身份地位上下尊卑的人們似乎把那些禮數規矩全拋開了,要放在以前,楊夫人是絕不會允許宮人們這樣沒分寸規矩又喜怒形於顏色的。可是現在連楊夫人自己的步子也顧不上講究。朱氏緊緊拉着阿喜的手走了進來,阿喜披頭散髮,腳上的鞋也掉了一隻,卻把皮裙撕了一塊裹着腳的。她衣裳勾破了數處,狼狽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李固劉潤他們從城中逃出來的樣子。
“阿喜,你剛纔去哪兒了。把我們都急壞了。”
阿喜略低了頭,嘴邊帶着一點笑,看起來就像是做了什麼好事等着人誇獎的小孩一樣,而且這種得意中又帶着些靦腆。
“我……我剛纔在瀑布底下那裡想敲一塊冰——”
李馨插了句:“朱姑娘,你拿什麼敲的啊?那附近我可看過,沒石頭的。”
阿喜噎了一下,聲音略微小了點,語調也不是搞搞朝上揚起的那樣了。
“我用桶……”
用桶砸?她是想破冰,還是想砸桶泄憤啊?
估計這句話在所有人心裡都繞了一圈,楊夫人說:“朱姑娘,後來如何了?”
這句話顯然讓阿喜舒暢了不少,接着說:“結果沒砸兩下,那一層蓋着雪的地方,冰就滑下了一層來,嘩啦嘩啦的朝下掉,差點砸着我,我躲着冰,不知道怎麼着眼前一暗,就鑽進身後一個洞裡頭了。”
劉潤補充了一句:“那洞夾在兩塊石之間,朱姑娘也是誤打誤撞的一頭闖了進去,上頭石壁上的冰碴和樹上的碎雪跟着滑下來把那洞口又遮住了大半,也沒有看到朱姑娘的腳印什麼的,所以剛纔我們都沒找到她。”
阿喜又有些得得意了:“那個洞挺深的,我往裡走了一段兒,越走越暗,看不見光。我也不知道那洞通往哪裡,路又難走——我的鞋就讓石尖給颳了去,漏進地縫裡夠不着了。我只好撕了塊裙子包着腳,朝回走。”
原來不是他們找着了阿喜,而是阿喜自己出來的啊。
李馨說:“那石洞我看了幾眼,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極有可能是山莊主人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只是時日久了,後人都不知道,咱們就更不清楚了。”
突然發現這一條後路,怪不得所有人臉上都有一種洋洋的喜氣。蠻子守着前山,京城附近這樣亂,這個小院好像就是掛在狼嘴邊的肉,顫巍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蠻人發現——雖然這條路不知道通向哪裡,可是終究是一條生路。
就好像阿福前世看的電影電視裡,一羣人被困孤島,突然飄來一條船,或是紮成了一隻木筏——牢靠不牢靠是一方面,關鍵是,這是一個希望。
高英傑說:“等回來預備預備,我和劉潤先去探上一探,果然常言說的好,天無絕人之路!”
阿福也跟着高興了一會兒,摸着肚子:“大家這會兒在瓦面都凍的不輕,煮些薑湯,一人喝個一碗祛祛寒。”
李馨有些疑惑:“咦,我怎麼這一點兒也沒覺得冷呢?”
高興的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裡樂呵呵的,身上也暖和和的,自然不覺得寒凍之苦了。
一羣人又散開各幹各的,有去燒水的有去燒湯的有去準備東西的——既然要去探地洞,自然繩子火把還有些必須的東西得準備齊全。唯有朱氏還緊緊拉着阿喜的手,臉上的神情既是欣慰又是悲苦,嘴裡輕聲唸叨。阿喜這會兒心情極好,也沒像平時一樣嫌朱氏絮煩,任朱氏拉着手也沒有想掙開。
阿福看着,沒來由的覺得一點失落。
阿喜沒事,她當然也鬆一口氣。可是……朱氏對阿喜這種形於外的關切,阿福——從來都沒有得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