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力量刺激着在場每個人的脆弱神經,令得他們歡欣鼓舞,振奮得手舞足蹈,忘記自己眼下的安危,甚至忘記自身軀體的存在,令得他們勇敢無畏向着遙遠彼岸進發。
那究竟是何等的力量,誰也說不清,只覺得那是一種古老而原始的力量,是深藏在一個人體內的本能力量。
神龍發出強有力的嘶吼聲,撼動長魚酒所在的整座空間。大地一片莽荒,天穹爲之變色。巨大的劍影頃刻間分崩離析,碎裂成道道殘影。夕陽,狂風,驟雨,一瞬間全部靜止,旋即化作齏粉消湮而去,留下一片白茫茫的荒原。
整座虛無空間隨之坍塌,天穹崩裂,露出尋劍山莊主殿的樑柱。天際消失在視線中,化作永恆冰冷的石壁。一切都在消失,一切又重新浮現,天地人神各歸其位。
“飛龍乘雲,騰蛇遊霧,雲罷霧霽,則龍蛇與蚓蟻同矣。”當夕陽與風雨消失的那一刻,這把劍已然失去了爲劍的資格。它失去了依憑,連一堆木屑都不如。
“當——”
木劍掉落在冷硬的地上,碎成一片一片。公子慎平靜地注視着地上的木屑,長魚酒平靜地注視着他。
大殿依舊是原先的模樣,狂暴之力並未對大殿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傷,一切兇險的博弈僅僅存在於那座空間中。原來所謂風雨,所謂夕陽,
所謂刀劍,都不過是殘影一道、殘念一縷,它們不在天邊,不在眼前,而在人的心中,是精神世界無形的金戈鐵馬。
大殿一片死寂。雲樗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公子慎嘆了口氣,道:“我敗了。”
這一聲,宛若驚雷迴響在每個人心頭上。天下第一劍竟然承認自己敗了,這怎能教人不震驚?
長魚酒疲憊地癱坐在地上,彷彿經歷了一個冬季那麼漫長的嚴酷鏖戰。
“麴生贏了嗎?”雲樗自言自語道。
“嘎吱——”
“把門打開吧。”公子慎道,“我將履行承諾,放你們下山離開。”
長魚酒聽罷,頓時長舒一口氣。
“不!”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沉默許久的玉麒忽然驚叫起來。
“你們今日誰也別想活着離開!”她惡毒地冷笑道,“慎到,我今日毀不掉你,就與你同歸於盡!”
桑柔見狀不妙,驚呼一聲:“糟糕!”
可已經來不及了。玉麒猛地疾退數步,迅速退至牆邊,伸出二指扳動第三塊磚。
“沒想到吧哈哈!”一片死寂中,只聽見她癲狂的獰笑,“我早已命人在這裡做了手腳,爲了這場行動,我籌劃了無數個日夜,豈會打無準備的仗?慎到,我毀不掉你,就與你同歸於盡!”
公子慎淡淡一笑,道:“哦,這樣嗎?你爲何不給自己修條後路呢?”
那語氣彷彿是在閒聊般輕鬆隨意。
“快阻止她!”雲無心衝了上去。
可惜還是來不及了。玉麒兩指指尖猛然發力,磚塊在瞬間被旋開。
“轟隆隆——”
整座大殿乃至山莊都在劇烈震顫,彷彿地動山搖、勢崩山嶽,巨石塊如雨點般從頭頂砸下,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的深坑,將窄門砸出一個大洞來。
桑柔驚聲道:“快跑!”
公子慎立在原地沒有挪動。他將斷劍重新拾起,揮動劍鋒,格擋周身墜落如雨的碎石。
“快!你倆去把他架起來!”雲無心當機立斷吩咐道。
桑柔和雲樗衝過重重巨石,一人一邊架着長魚酒,將他攙扶起來。。
“轟——”
一聲巨響,大殿主樑柱倒了。轉瞬間,整座大殿宛若融化了的泥人開始往下塌陷,混亂中只聽見玉麒瘋狂而無力的笑聲。
“哈哈哈!什麼尋劍山莊!什麼天子之劍!很快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了!怎麼樣慎到?你終於可以跟你的遇乞小賤人團聚了哈哈!”
“你們先走,我斷後!”雲無心吩咐完桑柔和雲樗,又拔出寶劍護在心口。
“走!”桑柔和雲樗二人合力架起虛弱的長魚酒,朝着門後的地道里退去。
“想跑?”玉麒冷哼道,“你們有膽子進山莊,就別想活着離開!”她拔出腰間短劍衝了上去。雲無心揮劍格擋。
“當——”
大殿已然塌陷半邊,巨大的落石不斷從頭頂砸下,很快地道也將塌陷。
“你們先走!”雲無心當機立斷,將雲樗三人推進了地道里,轉身擋住玉麒瘋狂而凌厲的攻勢。
“不行,師姐你跟我們一起走!”雲樗的語氣裡滿是驚恐。他的神智雖然尚未完全恢復,但潛意識裡的那份柔軟卻未曾毀滅。
“說你傻你還真是傻!”雲無心怒罵道,“這樣我們一個都走不了!”
“可……可我不能……”
雲樗還想說些什麼,玉麒的劍已經刺了過來。她的劍雖不及公子慎那麼快,威力卻同樣不容小覷。
“少囉嗦,快滾!”雲無心不顧形象地狠踹了雲樗一腳,“到時候見了師傅,把我講得悲壯些!”
雲樗含淚點了點頭,飛快地架起長魚酒,拉着桑柔頭也不回地奔進了地道里。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生存是多麼艱難多麼苦澀的一件事,艱難到寸步難行,苦澀到淚流滿面。如果一定要有人犧牲,爲什麼那個人一定是我?可又爲什麼不是我呢?
大殿在劇烈的震顫中宛若秋風中的落葉,渺小無力。很快整座山莊都會塌陷成一片廢墟。
公子慎站着沒動。他曾想象過整座山莊毀於火,或者毀於水,可他卻從未想過,自己一手辛苦建立的尋劍山莊會毀於一把劍。
七年前,爲了遠離法家派系紛爭,潛心鑽研修習劍道,他離開繁華的大都城,踏上這片遙遠而荒蕪的土地,並在落雪崖巔建立了尋劍山莊。尋劍尋劍,尋的是一把天子之劍,尋的是法者之劍,尋的是心中的劍。或許他終其一生都可能不會尋到這把劍,但尋劍的漫長過程本身就是對劍道,乃至人生天地最個性最深沉的體認。
他將這山莊定名爲尋劍山莊,就是要時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志,心無雜念皈依劍道,勿要爲外界紛繁擾了清淨。跟隨他一同建立山莊的,有打小照顧他的莫總督,還有總督的女兒莫遇乞,他的貼身侍婢。
人怕麻煩,可麻煩總是黏人。再後來,他的名氣越來越響,慕名前來的訪客絡繹不絕。他們中的大多數最終留了下來,將尋劍山莊改造成一座名副其實的山莊,甚至發展壯大成了燕國大地上一支不容小覷的勢力。
他成了傳說。這傳說在江湖上流傳開去,最終傳到了廟堂上,傳到了燕國國君的耳朵裡。國君親自登門拜訪山莊,並允諾將自己的女兒玉麒郡主嫁與他。
他明知國君這個決定荒謬而昏庸,必定會爲郡主留下終生遺憾,但他無法拒絕。半月後,玉麒郡主嫁了過來,他永遠無法忘記那日的婚宴排場:豐盛的酒宴,連排席位,琳琅珠玉,鮮紅的嫁衣尾擺曳地。一切熱鬧光鮮背後隱藏着百無聊賴的蕭索。
她的劍舞得很出彩,卻始終浮於劍道表層。她始終無法與他有共同的人生追求。
想那夜,莫遇乞在房中誕下了自己的孩子,珞兒。玉麒什麼都沒說。半個月後,玉麒也有了身孕,國君大悅,再度登門造訪,於莊內擺下酒席宴請四方賓客,燈火通明直至夜半。
莫遇乞那夜似乎很傷心,喝了不少酒,臉通紅通紅的,連走路都走不穩,愣是被大總督攙扶回了屋。
後來,他就再沒有見過莫遇乞。他只當她是病了,或是離開了,直到她的屍身在山腳溪澗中被發現,那一幕最終成了他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唯有死亡方能助他洗清罪孽。
這一刻,死亡在他的腳邊獰笑着狂舞。他從未如此接近死亡。在那一刻,他忽然找到了他苦苦追尋一生的劍——不是殺人的利劍,不是駕馭羣雄的權力之劍,不是盡繩天下之民的法者之劍,而是一把能將自己交付出去,爲之豁出性命,爲之笑忘生死的劍。這把劍原本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它被塵封在無數細小繁複的脈絡中,被澆鑄於血肉軀體裡,消解在每一寸肌膚之下。
他說不出這把劍的名字,但這把劍本身就不需要名字。無名,有名之始也。
“哈哈哈!”玉麒大笑道,“這裡馬上就成廢墟了,慎到,你怎麼不走呢?”
她輕輕鬆鬆地避開雲無心一劍,扭頭對公子慎嗤笑道:“憑你的輕功想要逃離此地,雖非易事,卻也絕不是毫無可能。可你怎麼連試都不試一下呢?難不成你已經自暴自棄了?”
“看劍!”
雲無心又是一劍刺向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