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和雲樗架起長魚酒,拐入了那條幽深狹小的地道。與其說那是一條地道,倒不如說僅僅是條地縫,因爲這通道異常狹窄,每次只能容得一人通過,兩旁的石壁靠近到似乎隨時都會合攏。在這種艱難的條件下,三人只得側着身子向前擠。
地縫的盡頭處赫然有一個狹小的洞窟,明媚的日光從洞外透進來,照在黑暗而冰冷的石壁上。他們已經許久未曾見到日光了,對於日光的渴求,對於生的渴求,讓他們不顧一切朝着通道盡頭奔去。
長魚酒的意識在慢慢恢復。
“唔……”黑暗中,他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囈語聲。
“快到了。”桑柔輕聲安慰道。
“光,有光……”
白色的光點在一行人眼前無限放大。他們終於又一次沐浴在了溫暖的陽光下,跳躍的光斑精靈瞬間驅散他們心頭無盡的寒冷與陰霾。
“師姐,你瞧,陽光……”黑暗中,雲樗喃喃自語,讓人沒由來地一陣心酸。
今日的燦爛暖陽,是昨日死去的人再也欣賞不到的花。
須臾後,三人終於來到了地縫盡頭,那個小小的洞窟就在他們面前。遺憾的是洞窟尺寸實在太小,常人根本無法從洞口鑽出。
“哎呀,這,這可怎麼辦啊?”雲樗急得滿頭大汗,卻又無可奈何。好不容易看到了日光,他們怎麼能夠輕易放棄?更何況身後的地道已經塌陷得面目全非了,他們根本沒有退路可言。
“讓我看看。”桑柔艱難地擠上前去,玉手輕輕撫摸洞窟周邊的石壁。
“你看出什麼來了?”雲樗緊張地問道。
桑柔勾起指節,在石壁的各個方位都輕輕敲擊了幾下。雲樗緊張地注視着她。
“你瞧。”桑柔輕輕敲擊石壁,石壁發出清脆的“鏗鏗”聲,“這裡的石壁相較其他地方,要更稀薄一些,並且這石頭中間是空的。”
“空的?”雲樗訝異道。
“據傳工匠在建造密道時,由於懼怕被僱主殺人滅口封死在密道里,總是會在建工時,悄悄爲自己修一條逃生的小道。這些小道往往修得極其隱秘,通常難以察覺。”桑柔解釋道。
兩旁石壁已經隱隱有了灼熱感。雲樗和桑柔清晰地意識到,他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在剩下的時間裡他們沒能逃出山莊,那麼他們將會永遠沉眠於火海之中,成爲公子慎和他的劍的陪葬品。
“倘若當真如此,那麼……”藍光一閃,桑柔手中忽地多出了一把刀。冰藍森冷的刀鋒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氣凝而成,快若閃電。她毫不猶豫地揮起了刀。
“轟——”
石壁在瞬間被劈出一道狹長的裂縫。桑柔大喜,又接連不斷劈出十七刀,幾乎把自己所剩無多的體力統統用盡了。
十七刀過後,石壁上赫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洞窟,石壁後的景象也隨之呈現在長魚酒三人面前,如畫卷展開般,一覽無餘。高聳的山崖,崖壁險峭,底下是茫茫一片白雪皚皚,積雪慵懶地伏在半山崖石之上,萬里荒寒草木稀疏,斑頭雁驚叫着從他們頭頂掠過。再往下看,有青草,有灌木,有溪澗,有綠意盎然的山谷。
三人深深凝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時間都有些手足無措。當光明突然來臨的那一刻,就是會有這樣的手足無措。不知這一次,命運又會將他們帶向何方?
地縫開始急劇升溫,灼熱的雲馬風暴已近在咫尺,只等着將它那滾燙的觸手伸向面前三個活人。
“來不及了,快跳!”雲樗驚呼道。
桑柔大聲道:“我數三下,一起跳!”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一!”
“二!”
這一刻,長魚酒驀地睜開雙眼。他看了看腳下的景象,又看了看一旁的桑柔,最後閉上了眼睛,彷彿沉沉睡去,孩童般安詳恬靜。陽光普照大地,他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這樣的美夢了。
“三!”
桑柔喊出最後一個數字,三個人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轟——”
猩紅的火舌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將狹窄的甬道掃蕩一空,整座山莊伴隨着地動山搖頃刻間塌陷下去,墜入到無底的黑暗深淵。
“轟隆隆——”
巨大而精緻的樓宇轟然倒塌,彷彿一個人的血肉突然憑空消失,只剩下那張柔軟脆弱的人皮。不久後,這裡也將變成一片廢墟。誰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公子慎和他的劍,將在這次巨大的毀滅中一併被埋葬。倘若後人有幸拾到它,如同拾到大海中的貝殼一般,公子慎的劍客神話亦將重新開始。一切的寂靜、塵封,只待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頭頂不是不斷塌陷的山莊,身體驟然向下墜落,清晰地感知失去重量、無依無憑的恐懼,感知前途未卜、生死無定的驚惶。溫柔的風輕輕將他們的身軀托起,一寸一寸撫慰他們受驚的心。
沒能尋到風沉淵,卻一頭栽進了風的深淵。這趟尋劍的旅程,究竟值不值得?
浮於塵世,命運飄忽無定,大道闇昧不清,一個漂亮的弧線從崖頂墜落而下,融進大地母親的骨血之中。
魚如草芥,不管是魚還是草,是桑木還是樗櫟,都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同等尊貴。
“天地有自己的大時間,在這漫長的劇情中,我們不論何時出場,都可能趕不上它的前一段,也來不及等它的後一段。我們原以爲不能移動是一朵花的侷限——因爲不能走動,所以尋找和遇見在它們這裡都成爲不可能。”
那人呢?
“我們用一生的時間走遍世界,卻未必真能遇見未知的自己。我們辛苦奔赴,常常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在生命的際遇中,或者我們並不一定能比一棵草擁有更多的選擇。”
三個同樣渺小的生命,此時此刻能夠聚在一切,攜手周遊天地,又何嘗不是一種關乎生命的幸運?
可人這一生儘管狹隘倉促,卻總還是要想些法子突破狹隘,尋找更浩大更廣遠的天地。
天地之法,自然之法,生命之法,人這一生總在試圖尋找些什麼,那些冥冥之中悄然存在於世上的花兒。幸運的人終於尋到了自己的法則,可是更多的人,卻終其一生困於迷茫。
《薊涯驚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