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笑了,笑得彷彿得勝歸來的將軍。他從衣襟裡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卷宗,遞到桑柔手中。
“楚國這個冬至,要在郢都城郊舉辦祭天大典,卷宗上詳細記述了祭典的流程形式及禮儀規矩,拿去看熟,到時可別丟我的臉。”
“我不識字。”桑柔攤了攤手,道,“你們中原人的字,我看不懂。”
“無妨,這上面都是些圖畫,你一定看得懂。”
桑柔小心地展開卷宗,一幅幅圖細細瀏覽過來。用硃砂筆勾勒出來的圖畫,栩栩如生描繪出了祭天大典的場面情景,鮮豔的紅色筆跡無端給人心驚之感,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了血。
青蔥指尖輕輕劃過一幅幅精緻的圖畫,忽然頓在了其中一個人像身上。畫面上,那人端坐在圓形祭壇正中央,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恭敬地跪伏在他腳下,正將一盤類似祭品的東西呈到他面前。
“怎麼?”吳起覺察到了她的停頓。
“你想讓我扮演此人的角色?”桑柔指着圖上這個人像問吳起,“你要讓我扮演東皇太一?”
吳起點頭,“你很聰明。”
桑柔顯得有些憂慮,“可……可,可我……”
還沒等她說出口,吳起便已替她說了出來,“放心,戴了面具,穿上了男人的服飾,根本沒人會察覺出你是個女人。更何況,也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這些,我不在意,楚王更不會在意。我們要找的,不過是個聽我們話的人。”
“那……我現在需要做些什麼?”桑柔問。
“你無需操之過急,到時候自會有人教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只要老老實實地記下來便可。”吳起淡笑一聲,在她耳邊輕聲呢喃道,“你現在只需在相府好生待着,一步也不準踏出去。”
他的脣近得幾乎要觸碰到桑柔臉頰了。桑柔只覺得臉上滾燙。
“你,你做什麼!放開我!”桑柔驚慌失措地想要推開他。
吳起靜靜地凝視着她,忽然就笑了,笑得玩世不恭。
“你不會以爲我對你有興趣吧,小丫頭?”
桑柔好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冷冷地蹬着吳起,一言不發。
“哎……你畢竟是他的女人,我若對你存了什麼念想,那豈不成了遭人唾罵的無恥禽獸?”
他將卷宗收入衣襟裡,起身下牀,“我吳起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卻也畢竟不是忘恩負義、冷酷無情的小人。”
“那你剛纔湊我這麼近做什麼?”桑柔怒道。
“隔牆有耳。”
吳起拋下這簡短的四個字,轉身離開了房間。
這座城已經不安全了,密密麻麻的眼線在郢都上空縱橫交錯,即便在守衛森嚴的相府,依舊無處躲藏。
桑柔微愣了片刻,忽然衝門外大喊道:“喂 !其實你並不想殺他們的,是不是?你只是將他們關了起來,但你並不會將他們獻給申不害,是不是?”
她沒有聽到應答聲,吳起已經走遠了。
桑柔重重地嘆了口氣,倚在牀頭思緒萬千。
祭天之禮乃是周天子方有資格舉辦的祭祀典禮,吳起要在郢都舉辦祭天大典,這無異於逆天而行……
屈府。
“屬下屈宜臼,恭候宗主大駕。”昏暗的石室中,屈宜臼恭敬地跪伏在黑袍人的腳下,戰戰兢兢向他行禮。
“起來吧。”申不害冰冷的語調沒有絲毫起伏,“看來我還是來晚了一步,那些老傢伙都已先我一步進城了。”
“可宗主大人也畢竟不算太晚。”屈宜臼諂媚地笑道,“眼下距冬至日尚有不短的一段時間,我們大可做充分的準備。”
“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氣息。”申不害環顧四下,冷笑道,“在郢都城各個角落,無處不在,就像一座密不透風的大網,籠罩在都城上空,城裡的每一個人都逃不過他們的眼,都脫離不了他們的監視範圍。”
“其中有大半是我們的人。”屈宜臼的眼裡閃着冷酷而詭秘的光,“其餘那些,即便不是我們的人,至少也是對我們有利的人。”
申不害睨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比如支離無竟?我並不認爲他會是對我們有利的人。”
“可支離無竟畢竟與我們擁有共同的企圖,即奪取宗師之力,爲己所用。更何況這個老傢伙生性謹小慎微,一般不輕易現身,因而在得到大宗師的力量之前,他是絕不會阻撓我們動手的。”
“可他也絕不會放任我等將大宗師帶走。”說起昔日的老對手,申不害不由地雙拳緊握,情緒激動,“支離無竟這個難纏的老怪物,可絕不是省油的燈!”
“宗主說的極是。”屈宜臼獻媚般地附和道,“支離無竟可絕對是塊難啃硬骨頭,此人必將是我等此行的最大障礙!”
申不害沒有接話。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人手……都已經安排好了?”
“啓稟宗主,景、昭兩家及齊、魯、韓、魏四國勢力日前均已抵達都城,眼下正處於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隨時等候宗主大人進一步調遣。”
“冬至日那天,你們有什麼計劃?”申不害又問。
“回宗主的話,冬至之日以血爲信。鮮血滴落在地之時,即是我等動手的時刻。”
他向申不害遞去一個深沉的眼色,申不害會意一笑。黑紗下的嘴角勾起,笑得異常詭秘。
“鮮血滴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就是郢都城血流成河之時。”
“不錯。”
申不害沉吟了片刻,又說道:“對了,大宗師的蹤跡可曾有下落?”
“宗主,這……”屈宜臼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顯然,申不害這個問題令他猝不及防。
他的臉上露出了難堪的神色,“啓稟宗主……屬下已經派人全力搜查了,可至今未能探查到他的下落,想來定是被那膽大包天的獻玉使藏起來了。”
申不害冷哼一聲,眼底有了慍色,“笑話!小小一座郢都城竟然還找不到一個大活人,若非你的那些手下都是吃乾飯的,就是那獻玉使果真有兩下子!”
他頓了頓,又道:“但我相信,他決不會把人藏得太遠,大宗師一定就藏在相府附近一帶。讓你的人接着搜,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是!”
“哼!敢跟我叫板!”申不害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陰鷙的雙眼迸發出冷厲而狠毒的光,“吳起,既然你膽敢跟我申不害叫板,我就讓你好好體驗一回流血的滋味,免得夜長夢多,助長了你囂張的氣焰!”
長魚酒和雲樗並排而坐,看窗外荒原裡永無止境勞作的奴隸。他們僅僅用了七天的時間,便已將那高臺巨大的框架初步搭了出來。
一座圓形的高臺,有點像殷紂王的鹿臺,檯面寬敞,可容納幾百人同時站在上面,規模與空桑人在湘江邊搭建的大祭臺頗有幾分類似,只不過空桑人的祭臺是棱角分明的四方形,而這座高臺是光滑的圓弧形。
框架搭得四平八穩,工匠們正仔細考究地打磨高臺的弧形彎勢,儘量讓圓臺輪廓更加光滑圓潤些。一些後續的鏤刻裝飾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開展着,巨大的暗色幕布籠罩在圓臺之上,以保護圓臺不受風雨侵蝕,幕布一角在夜風中“簌簌”抖動,從荒原的另一頭傳到寂靜的牢房中。一些奴隸從更遠的地方搬來禮器、祭器等貴重飾物,將它們有序擺放在圓臺下方空闊的曠野上。
“祭禮。”黑暗中,長魚酒小聲道。
“什麼?”雲樗沒聽懂,“什麼祭禮?”
“類似於空桑人的招魂節儀式,但比這更加隆重且正式,通常由一國之君親自主持。”
雲樗瞭然地點點頭,“哦,你這麼一說,我算是能明白個大概了。”
“祭禮作爲禮儀的一種,相較其他儀式要莊重嚴肅得多,對繁縟禮節的要求尤爲苛刻。行祭禮可不比參加招魂節,可以盡情放歌縱舞,每一個行祭禮之人都會受到來自他們身份地位的不同約束,而他必須無條件服從這樣的約束,以表示對天地對鬼神的敬畏。”
“說得好複雜啊……”雲樗撓了撓頭,道,“那你以前可曾主持過祭禮?”
長魚酒搖了搖頭:“我纔剛上臺晉國就倒臺了,哪有這個機會?只是在我還是公子之時,見父王主持過一回,那場面挺隆重的,讓我印象很深。”
“可行祭禮的人都要受限制受約束,不能像空桑人那樣盡情縱歌享樂,這多沒意思呀!”雲樗抱怨道。
“本來就是沒意思的事,國君的小把戲罷了,羣臣百姓不過是配合他演場戲,你要它有多少意思?”長魚酒輕蔑地“嗤”了一聲,似乎對於祭禮本身的形式也頗有微詞。
“這種事情,最虛僞,最流於形式。”他尖銳地指出道。。
雲樗搖了搖頭,“可吳起從來不做流於形式的事。”
長魚酒沉默了。
許久,他又說道:“你說得對,他從不做流於形式的事。若非你剛纔提醒我,我倒還把最關鍵最致命的一點給看漏了。”
“這裡要舉辦的,根本就不是楚國當地祭禮,從祭臺規模和祭器數量均可窺見一斑。這麼大一座圓臺,又有如此多數不清的玉器祭器,還將祭祀地點選在了都城郊外,此舉根本就是意圖效仿周朝天子的祭天大典。”
“周天子?”雲樗聽見這幾個字,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可是僭越啊!是大不敬!”
“是啊。”長魚酒聳了聳肩,“他從不做流於形式之事,只做目無王法的僭越之事。”
“豈止僭越?那是逆天之舉!逆天子之意,逆蒼天之意!”
長魚酒嘆了口氣,道:“他這麼做,是在向其他諸侯示威。楚王意欲效仿齊桓晉文稱霸諸侯,就不得不以這種方式向天下諸國施壓。”
“你覺得這一次,他會成功嗎?”雲樗問。
長魚酒點點頭,又搖搖頭,“那就要看他自身有多大能耐了。”
“你要看誰的能耐啊?”一個突兀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後響起,驚得雲樗猛然回過頭去。
“誰?”雲樗警覺地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