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幕上的西式舞會,魏斯印象最深的有兩場,一場是《茜茜公主》裡爲爲弗朗茨皇帝舉行的宮廷舞會,那是古典奢華與古典浪漫的經典,另一場是《泰坦尼克號》裡傑克帶露絲參加的下等艙舞會,那是超越世俗與自由浪漫的演繹。
在自由洛林運河工業區聯合工會禮堂舉辦的這場舞會,既沒有皇家宮廷的饌玉炊金、珍羞美味,也沒有勞苦大衆的自由如風、落拓不羈,有的只是質樸無華、遂心快意。魏斯和小楊教授從第九支曲子開始“入場”,連跳三曲,算作熱身。這三首曲子仍是慢舞,但節奏已較開場時加快了一些。在這場宴會之前,他們跳過的舞加起來還不到十支曲子,因爲跳的都是慢舞,沒出現過踩腳或錯步的狀況,但以這種還算不上默契的程度,跳快舞就得當心了。若是當衆出醜,面子是小,會不會影響到兩人深入相處的信心呢?那就很難說了。
真正優雅的舞者,應該有蝴蝶的靈性和蔓藤的柔美,能夠讓身體和靈魂一起翩翩起舞。可惜,魏斯那走過槍林彈雨、穿過茫茫雪原的軀體過於穩重,而小楊教授雖然身材曼妙、步態輕盈,卻少了婀娜、妖嬈之感……就既有條件而言,他們顯然不是完美的舞者,可當兩人相伴起舞,一個陽剛、一個陰柔,一個矯健、一個自信。更重要的是,他們有着相同的年齡和相適的身形,他們舞步合拍、表現從容,他們心無旁騖、形舒意廣,彷彿彼此就是整個世界,不需要再爲其他事情分神。
樂隊奏完第16首曲子,今晚的雙人集體舞便告一段落,在隊列集體舞之前的間歇,主辦方安排了歡迎講話。阿爾斯特理工大學的師生們是應洛林工業者聯盟的邀請而來,而且他們的專業研究側重於地質地理,所以由聯盟理事莫頓-帕拉赫來主持這場晚宴。在舞臺的中央,他以粗獷有力的嗓音和質樸實誠的話語,向遠道而來的客人表達了歡迎之情。這個土生土長的洛林人,這個幹了大半輩子採礦業的老男人,用通俗幽默的方式介紹了洛林的歷史,說起了探礦開礦的辛酸趣事,從而引出了洛林人特別是洛林礦業者對技術扶貧者的期待與感恩。
帕拉赫負責主持,魏斯則作爲洛林工業者聯盟的理事長上臺發言。跟帕拉赫一樣,他脫稿講話,但不是即興發揮,而是提前做足了準備,甚至登門拜訪了梅森文史研究院的大拿,討教阿爾斯特語的“文言文”,通過精信構詞組句、排比押韻,擬出一篇《洛林工業者賦》:
“諸位,在巨人之牆——莫納莫林山脈的東麓,崇山峻嶺與茫茫雪原之中,有一片神奇的淨土,名爲洛林。它孕育了一代又一代英勇勤奮的洛林人。工業文明,機器轟鳴,社會變遷,日新月異。洛林之貧瘠,非我輩慵懶無能,而是山高路遙,運力孱弱,難以跟上時代的步伐。大戰降臨,風雲變色,山河淪陷,洛林人無懼強敵,奮起抵抗,今日洛林工業者聯盟之骨幹,皆爲戰時抗敵先鋒,出生入死,揮灑鮮血,不屈不撓。戰火平息,解甲歸田,投身實業,傾注心血,不爲榮華富貴迷亂,不爲美酒佳餚沉醉,只爲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只盼一方繁榮安定、興旺發達。今得理工大學精英相助,探礦勘地,助力發展,實乃洛林之福,聯邦之幸。堅守此道,或三五年,或七八載,可成大事。來日若戰,定要敵人有來無回!”
這篇賦詞,魏斯此前未向在場任何一人透露,此番精神抖擻,抑揚頓挫,果然震驚全場。不論帕拉赫這般老江湖,還是尼古拉那樣見過各種世面的,亦或是小楊教授這一行高學歷、高智商的專業人士,莫不流露出訝異的敬慕。
說完之後,魏斯退到一旁,帕拉赫遂將小楊教授請了上來,由她代表阿爾斯特理工大學地理地質學院的實習研究團隊說上幾句。這個環節,此前已做溝通,小楊教授有所準備,只不過這位才女不喜歡長篇累牘的講故事、表情感,簡單幾句,卻能引經據典、深入淺出,表達清晰、層次分明,言行舉止也是落落大方、優雅得體,講完之後,同樣引得一陣熱烈掌聲。
衆目睽睽之下,魏斯笑着擡起臂彎,小楊教授移步而至,順勢挽住了他的手臂。樂曲聲起,宴會進入到了隊列式集體舞階段,這原本是一種古典式的交誼方式,自近代以來得到了不斷的改進和簡化,從而適應了簡單快捷的時代節拍,尤其受到中青年的歡迎。相較於雙人集體舞,隊列式集體舞既可以男女一一配對,也可以男多女少或是女多男少——男女數量不等帶來了一定的競爭性和趣味性。樂曲前奏階段,男士和女士們各排兩列,然後首尾相銜,反向轉圈。理論上,每一位男士都有跟對面任意一位女士搭檔跳舞的機會,一如生活中存在各種偶遇、邂逅。在一個小節的共舞后,如果臨時搭檔的男女舞伴對上了眼,就可以離開隊列在旁邊共舞,留在隊列裡的人繼續隨着隊伍輪動,跟下一位異性共舞,沒輪到舞伴的循着樂曲跳簡單重複的單人舞步。
如果男女人數相同,那麼最快在三個小節之後,所有人都能夠選定舞伴,離開隊列,共同跳完餘下的小節;如果男女人數不同,則有可能出現一曲結束仍無人“認領”的狀況,落單者可以自動退出後面的集體舞,也可以繼續在下一曲繼續爭取異性的青睞。無論男女數量是否均等,跳舞者既可以等待跟約定的舞伴相會,也可以跟對眼的臨時舞伴“落跑”,甚至“搶走”別人的舞伴。等到一段有十幾二十個小節舞曲結束時,還未固定配對的男女,就如同社會上那些無可奈何的大齡單身旺,尋尋覓覓無所得……
隊列式集體舞的第一支曲子,是由阿爾斯特第三皇家舞曲改編的《神聖婚禮》,曲子共有19個小節,描繪了王子王妃相識相戀相守的橋段,旋律優美、曲調悠揚、節拍平穩,非常適合挑選舞伴、培養感情。列隊之時,魏斯沒有數隊列中的人頭,而是通過觀察沒來跳舞的男女,推斷這裡男士略多。隊列開始轉動,由於男女人數不均,且轉動速度不等,等到樂曲奏完序章、第一個小節開始,所有人停住腳步,對位的是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士,魏斯對這張面孔有點兒印象,想必是受邀前來參加宴會的本地人士。儘管魏斯覺得跟她不熟,這位女士卻對他笑得格外燦爛,彷彿兩人相識已久,甚至還有些情愫似的。魏斯禮貌地笑了笑,一邊按部就班地與之共舞,一邊觀察小楊教授的位置,她離得不遠,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很快就能“重逢”——下一個小節的舞伴是誰,主要取決於有多少人配對成功,要是從隊首到他這裡一個都沒成,那麼他的舞伴便是女士隊列的後一位,而如果成了三五對,後面的人就要依次填補他們的空缺,下一個舞伴則是女士隊列對應的後幾位……
緣分真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第一個小節結束時,魏斯看到他的臨時搭檔帶着如花般笑容用力點頭,他當然是果斷搖頭,這便是有緣無分,和平分手。
隊列輪動,魏斯看着小楊教授越來越近,兩人相對而視,各自露出笑容,然而站定之時,兩人卻錯了一個位,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跟旁人共舞,好在一個小節通常只有半分多鐘,最長的也不過一分鐘,這種活生生的“煎熬”還是可以忍受的。在跟舞伴跳圈時,兩人擦肩而過,近距離的眼神交流,倒也是一種傳遞情感的趣味方式。
這一次,魏斯的臨時搭檔是從阿爾斯特理工大學來的女學生,她樣貌平平,但感覺很會察言觀色,看到魏斯跟小楊教授眉來眼去,這一小節結束時,很識趣地搖搖頭,表示“不搭”。
由於男女隊列反向轉動,魏斯和小楊教授這一個身位的錯過,在第三小節成了“遙遙相望”。第三小節的臨時搭檔,魏斯既沒有印象,也沒有培養起印象,兩人寡淡無趣地跳完一個小節,各自禮貌地行禮,默契地搖頭,各自尋找下一個“人生機緣”去了。
到了第五個小節,小楊教授依然沒有出現在對位的位置,倒是尼古拉“不期而至”——她是男士隊列中的一員,兩人之間原本隔了好幾位,但這些傢伙居然急匆匆的選了臨時舞伴出去,兩人跳着跳着又變成了並肩作戰的弟兄。
“你今天又擄走了幾顆少女心啊?”兩人背靠背的時候,魏斯打趣道。
“零個。”尼古拉道,“搭上的都是老手,沒有一個是少女心。”
轉了一圈,兩人又到了緊挨着的位置,魏斯道:“哎,老手無所謂,別去禍害那些女學生就行!”
“說了我不是迷戀男性角色。”尼古拉再次糾正魏斯對她的“百合”論調。轉了一圈,她接着道:“我喜歡舞會,但不喜歡女裝,只好這樣咯!”
“男舞大神,女舞渣渣。”魏斯笑道,這話尼古拉也許沒聽到,也許只是充耳不聞。想當初魏斯還是從她這兒學的舞蹈,當時不知她是女兒身,也就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了,如今想來,這貨跳舞總是扮男角,女角的舞能跳好纔怪了。
這個小節,尼古拉沒有看上臨時搭檔,魏斯則依然在等小楊教授。
“我突然發現,你在這兒的紅顏舊識還挺多的。”尼古拉用戲謔的口吻說道,“剛纔就有兩位女士跟我說,她們曾是你追求的對象,遺憾的是,她們當年沒看出來你能有後來的成就。”
“前身”造的孽,魏斯可沒法子修正,只好自嘲道:“你一定覺得我以前的眼光很差吧!”
尼古拉無情地恥笑道:“何止是差,簡直是飢不擇食。”
“我看你剛纔跟她們跳舞不也挺開心的樣子。”魏斯反擊道。
“每個跟你有故事的人,我都有興趣跟她們打交道,聽她們說你的事情,感覺挺滑稽的。”尼古拉說,“從前的你跟現在的你,簡直判若兩人。我很好奇,這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事魏斯沒法解釋,只好找了個敷衍的理由:“巴斯頓軍校讓我脫胎換骨,而戰爭讓我成爲了真正的男人。”
對於這個似是而非的答案,尼古拉不置可否,而魏斯緊接着湊笑道:“這些糗事,拜託你千萬不要跟楊教授說。”
尼古拉哼了一聲:“楊教授跟她們可不一樣。還是那句話,好好珍惜吧!”
兩人之間的聊天,讓魏斯打發了接下來幾個小節的無聊時光,而在經歷了幾次“錯過”之後,再這一曲行將結束之時,小楊教授終於來到了魏斯跟前。
這一等,恍如隔世。
面對這熟悉而又親切的笑容,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首曾經只有讚歎、如今卻多了無限感懷的情詩: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生,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爲參悟,只爲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月,我轉過所有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紋。
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爲朝佛,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爲修來世,只爲路中能與你相遇。
那一瞬,我飛昇成仙,不爲長生,只爲佑你喜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