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雷]
一九九七年發生過什麼,你還記得嗎?
香港迴歸,我們高考。七月一號凌晨政權交接普天同慶,我在一天一地的鞭炮聲中驚醒後神經質地想:還有六天,我背會那段“一國兩制”了嗎?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傳來天楊笑嘻嘻毫無睡意的聲音:“同喜同喜。”
一九九七年,我們這個城市商業區的步行街落成。晚自習的間歇,常有我們學校的學生跑到那裡去透氣,華燈初上,高樓林立,麥當勞門庭若市。那一瞬間你不會相信,只要再步行十分鐘,就是那個荒涼的堤岸,河水腥臭,廢棄的建築周圍雜草叢生。而我們的北明中學,正好位於這兩個地方的中點,仰着它紅色花崗岩的高傲頭顱。那年學校從南方買來幾棵梔子花樹,四五月間,到處都是幽香,掩蓋了鬧市區的汽油味,還有堤岸上河水的味道,於是,我的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擁有一種烏托邦的幻覺。
一九九七年春天,方可寒死了。
一九九七年夏天,高考。然後,天楊和江東分手。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來到大學報到。
一九九七年冬天,我逃課去北京讀新東方,在那裡遇見了江東。
他在人潮裡驚訝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哥們兒,有空嗎?咱們喝酒去。”
那時候我的身邊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不過我們喝酒的時候她先回去了。談起從前的同學時,我很想問他:你是不是真的已經忘了天楊。我當然沒問,我不是那麼煞風景的一個人。
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二○○四年,一部叫做《無間道II》的電影讓我重新回憶我的一九九七。銀幕上煙花升起,曾志偉藏起劉嘉玲的照片,像換外套一樣換上一副囂張的表情,迎接大門裡面的衣香鬢影,我和天楊都笑了,說這個片子還挺煽情的嘛。
這時候天楊突然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輕輕抓住了她的。我不知道屏幕上的一九九七年是不是讓她想起了什麼。總之,對我而言,一九九七是個繞不過去的年份,與香港迴歸無關。
這時候門輕輕一響,我們趕緊分開。又是不不那個欠揍的小混蛋。
“我睡不着。”他說。
“你缺鈣還是怎麼的,這麼小就睡不着。”我惡狠狠地說。
“什麼‘蓋’?”——我忘了他不是中國人。
“我給你講故事?”天楊說。
“不用。我要跟你們倆玩。咱們一起出去吃冰激凌吧。咱們三個。我要吃麥當勞的甜筒。”他眉飛色舞。
“不不,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天楊瞪大眼睛。
“爺爺奶奶都睡了。”
“你不怕我明天告訴奶奶?”天楊說。
“那我也可以告訴奶奶,這個人——”他指指我,“這個人在咱們家待到十二點還不走。”
媽的。
[天楊]
一九九七年年初,在我和江東最幸福的日子裡,他總是問我一個問題:我爲什麼會喜歡上他——在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
這真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我想沉浸在甜蜜中的女孩子多半會用一句最現成的話搪塞過去: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但我總還是試圖回答他,因爲這對我自己也很重要。爲了尋找答案,得一直往上追溯。
“江東,”那時候我們坐在我的小屋裡,爺爺奶奶都不在家,“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上小學的時候……比方說,第一次運動會,你們班得了一張獎狀,老師把它舉起來給全班小朋友看,然後大家一起歡呼鼓掌……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時候,你和大家一起歡呼鼓掌,你是真心的嗎?”
“這個,”他有些困惑,“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說,“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爲我一點都不想歡呼,不想鼓掌,可是當時大家都在那麼做,我也只好照做。我知道,每個人都會說,集體的榮譽是每個人的驕傲,可是那時候我都叫不上來全班大多數人的名字,別的小孩也是的,那爲什麼他們就能把一羣還叫不上名字的人當成個集體,然後爲了它鼓掌歡呼,覺得自己真的‘屬於’一羣陌生人呢?他們還真是放心。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我對他笑笑,“你看,江東,對別人來說像本能一樣自然的事情,我就不明白。從小到大,這種例子太多了。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還以爲你和我一樣。我還以爲你也是個不習慣這個世界的人。”
“爲什麼?”他深深地看着我。
“因爲,你的聲音。”我不好意思地笑,“這種理由很爛吧?可是這是真的,因爲你的聲音。我喜歡聽你的聲音,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說話的聲音。那時候我覺得這個聲音是上天專門給我造出來的,你也是。”
“現在是不是覺得誤會了?”他笑着。
“現在知道你和我其實不大一樣。不過,以前我總是在找‘一種’和我一樣的人,可是現在,自從遇上你以後,我要的就不再是‘一種’人,不再是什麼類型的人,我要的是‘一個’人,就是你。”
然後我們接吻,像電影裡一樣。
那段最好的日子裡,心裡總是漲滿了海水一樣溫暖的疼痛。就連高考迫近也不再讓我緊張。日復一日的模擬考,一張又一張的複習題,因着我們之間的那種溫暖,不再面目可憎。我們一起面對它們。現在想來那時的愛情,經歷過方可寒而變得厚重的愛情讓我觸摸到一點點“生活”的真相——我是說相對我同齡的女孩子而言,其實是這一點“真相”治癒我對高考的恐懼的,但那時我以爲是江東。晚自習結束後,他就把我帶在我的自行車後面送我回家,這件事情周雷直到今天提起來都是咬牙切齒。我們穿過鬧市區,我緊緊地摟着他的腰,錯落的霓虹燈暈染着樓羣間隙的天空,夜晚纔開始出沒的三陪小姐們像藤蔓一樣縈繞着巨大的廣告牌。晚風吹過來,麥當勞巨大的黃色M在暗藍的夜色裡有點寂寥。
“沒有星星。”我對江東說。
“有,有一顆。”
“從小到大,就只看得見這麼一顆。”我很不滿,“我就從來沒見過書裡寫的那種繁星滿天到底是什麼樣。”
“是污染的關係。”他說,“而且我聽天文臺的人說過,就咱們每天看見的這顆星星,都不是真的,是顆人造衛星,因爲它離地面比真的星星近得多,所以咱們纔看得見。”
“真——的?”唯一的一顆星星還是個冒牌貨,這不能不讓我憤怒。
“要看滿天的星星就得到窮鄉僻壤去,咱們還是湊合着看看這顆假的吧。”
“你還記得那個《星光伴我心》吧?就是咱們在肖強那兒看的。裡面有個放羊的說:‘我放羊的時候看着滿天星斗,就會想,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嗎?’多棒的臺詞呀。”
“小姐,你真以爲這話會是個放羊的想出來的?那個電影的編劇指不定怎麼絞盡腦汁了呢。人家騙的就是你這種觀衆。”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浪漫——”我尖叫,他突然加快了蹬車的速度,爲了趕前面的綠燈,在我的尖叫聲中,他笑着喊:“你越來越重了宋天楊!”
幸福這東西,一點不符合牛頓的慣性定律,總是在滑行得最流暢的時候戛然而止。剩下的事情就是鍛鍊你的承受能力了。這麼想着的時候我微笑了一下,因爲我想起了張雯紋。曾經我頗有興趣地等待她到底能依靠那個莫須有的羅小皓堅持多久,結果令我不得不承認:這孩子身上有種夢想家或者詩人或者狂人的稟賦,治療越艱苦,我們從她嘴裡聽到“羅小皓”這個名字的機率也就越大。還有個跟着她起鬨的楊佩,每一次做骨髓穿刺之前,楊佩都會對她眨一下眼睛,輕輕地說:“羅小皓的力量。”
“羅小皓將來一定會是花澤類那種類型的男人。”某個我值夜班的晚上,張雯紋突然對我說。
“花澤類是什麼類型的?”我故意問。我現在已經摸透她的習慣了,聊起羅小皓時你要多提一些“開放型”的問題,這樣她可發揮的空間會大一些。
“就是——”她今天一反常態地有些煩躁,“就是花澤類的類型嘛,你又不是沒看過《流星花園》。反正我的羅小皓纔不會像龍威或者袁亮亮那兩個討厭鬼一樣惹人討厭。”
張雯紋是龍威和袁亮亮的死敵。起因是上週末中午的水壺。龍威在病房門口要袁亮亮把他的水壺扔出來,結果袁亮亮用力過猛,水壺蹭過龍威的手正好砸在當時正站在走廊裡的張雯紋面前的地板上,張雯紋尖叫一聲,龍威急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接穩!”“你搞什麼?!”張雯紋瞪圓了小豆眼,“我可是受驚了呢!”這時候袁亮亮不緊不慢地在裡面接了一句:“沒聽說過接個吻就能受精的。”張雯紋誇張地大叫“流氓”轉身跑了。但這個笑話卻流傳開來。就連葉主任也曾在人少處偷笑,我親眼看見的。
“天楊姐姐,”她不像有些小孩那樣叫我阿姨,“你說我會不會死?”
“不會。”碰到這種問題我當然都說不會,只不過對別的孩子我會斬釘截鐵地說,對她,我會視具體情況調整語氣。
“我昨天給我的好朋友打電話,叫她用我的郵箱發個Email給羅小皓,就假裝是我發的,我告訴他我現在正在北京跟我媽準備往大使館遞材料呢。”她的眼睛又亮了,“也不知道我的好朋友記不記得要在結尾的時候寫上‘Iloveyou’。”
“也不怕露出破綻讓他看出來?”我說。
“纔不會,我的這個好朋友最擅長做這種事兒了。有一次我們老師都說她適合搞地下工作。”
“要這麼說,她一定記得住‘Iloveyou’。放心吧。”
“那要是有一天,天楊姐姐——”她猶豫了一下,“要是我萬一,你說羅小皓他不會恨我的好朋友吧?”
“不會。”這次的“不會”可是說得斬釘截鐵。
“這個孩子真有意思,”我在值班室裡對楊佩說,“她長大以後會是個好演員,太入戲了,她有時候簡直就是‘想死’,這樣就可以談一場生死戀。唉,”我長長地嘆口氣,“還是小,她哪懂‘死’是怎麼回事兒啊……”
“你懂!”楊佩打斷了我,“你死過?你能比她強多少?”
我忘了這女人最近一直歇斯底里,尤其是周雷這些天常來等我下班,攪得她很不爽。
我走下樓梯,暮春的天空裡有種曖昧的香氣。張雯紋的主持人媽媽叫住了我。感覺上她跟她的女兒不大合拍,她的神情和病房裡的其他母親一樣憔悴。在這陰鬱的憔悴的籠罩下,嘴角一絲善意的微笑也有一種宿命的味道。她今天不化妝,看上去沒有平常電視上那麼漂亮。
“有空嗎?我請你喝茶。”她說。
我們就近去了上島咖啡。
“你喜歡雯紋嗎?”當我往英國紅茶里加牛奶的時候她終於打破了沉默。
“喜歡。”我笑了,“她是個特別聰明,特別……投入的小孩——舉個例子,你聽過‘羅小皓’的故事嗎?”
她愣愣地看着我,很有興趣的樣子。
於是我開始講羅小皓——她從不認識的自己女兒的羅密歐——正好都姓羅。長大後會酷似花澤類的羅小皓,從九歲起跟張雯紋戀愛直到十一歲的羅小皓,還有那個關於移民加拿大的騙局,由好朋友僞造的Email,然後就是每次骨髓穿刺時的萬靈咒語:羅小皓的力量;講到《藍色生死戀》的時候她終於憋不住大笑起來,我也跟她一起笑。雖然她的笑裡隱隱含着一股緊張了太久之後終於暫時放鬆的神經質,但畢竟是快樂的。
她用手指抹掉眼角的一滴淚,“這孩子跟我小時候像,幻想力特別強。”
“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我說,“她能自己找着一個支點,自己撐下去,哪怕是幻想呢。這是多少大人都做不到的。”
“你還記不記得,就是上上個月,我們還在你們這兒做過一期節目。我對着鏡頭說:觀衆朋友們,讓我們一起祝願這些孩子們能早日戰勝病魔——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你戰勝得了誰?”
“未必是誰戰勝誰,你看像雯紋這樣,不也挺好?”
“就是,不是戰勝的問題,是要共存,是要懂得接受。”
“甚至懂得欣賞。”
“對,”她笑了,“就像雯紋一樣。我的雯紋以後沒準能幹成什麼大事。”
“那是當然。”
“只要她逃得過這一劫。”她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我們面前的紅茶慢慢地冷掉了。
[江東]
“沒有星星。”天楊說。很遺憾我看不見她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她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我猜她仰着臉的樣子是很專注的。夜風把她的面霜的氣息從後面傳過來,清爽的香味,恍惚中覺得她其實是一朵花,就在你看不見她的時候開放。
二月還是很冷。這個城市的夜晚散發着一種鐵鏽的氣味。遠處的天空呈現出怪異的粉紅色。那是我們這裡特有的景觀:不是霓虹燈污染空氣,而是空氣弄髒了霓虹燈。重工業城市往往如此,上空飄着太多肉眼看不見的煙塵,可是你卻看得出來,一經這些煙塵的籠罩,“繁華”這樣東西就不再理直氣壯。
我會在天楊家樓下抱緊她,接個短短的吻,她的聲音在黑暗中浮上來,“寶貝,明天見。”明天,教室裡的“倒計時”牌就會再被改寫。市中心的廣場的倒計時牌也是。只不過市中心的那個是在等待香港迴歸,我們的是用來製造緊張空氣:距離高考僅有一百多少天。
話雖如此說,我卻還不算緊張。總覺得這個巨大的考驗是有人和你一起面對的。這個人她天天和你一起穿越一個充斥各種壓力的白天,一起穿越霓虹混濁的夜晚,當你抓住她的小手的時候就有種同舟共濟的感覺。我珍惜這個。在嘈雜的教室裡,大家都把每一天當成一百多天的最後一天來過——唸書的瘋狂地念書,墮落的不顧一切地墮落,還有人在瘋狂唸書之餘談起一場完全是爲了調節神經的戀愛;而我,因爲有她,我就覺得每一天不過是一百分之一而已。
“江東,你就是我在學校裡的家。”有一天她突然這麼說。
其實她對我的意義也是一樣。現在我倆都良民得可以,星期天約會都是先在一塊兒寫完作業再去找肖強看碟。這是好事,比起周圍那些混亂的人羣,你有一個家。和那個你天天在那裡吃飯睡覺的家不同,這個“家”多少有些臆想的成分,但它卻實實在在地消解了周圍類似“亂世”氣氛的哀傷。
我不想惡俗地在這種時候加上一個“但是”,說真的我是多麼不希望有“但是”發生,我是多麼想讓這種生活繼續下去,在寧靜的廝守中繼續下去。尤其是,當我有一天突然發現我們現在的狀態就是傳說中的“幸福”的時候。不過我依然心懷感激,“幸福”這東西畢竟曾經來臨。開始於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號,結束於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有始有終,我把它們輪廓分明地從歲月裡切割下來做成標本,僅供在未來參考。
現在我要開始全神貫注地回憶那個“但是”了,我很喜歡這個詞,兩個音節,乾脆利落地切換到一場劫難。這劫難也就因爲這乾脆利落變得不那麼醜陋難堪。
那天我送天楊回家之後,像平時一樣搭公車回北明。平時我都會從學校的正門進去,可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其實從籃球館的地下室穿過的話就會直接到我們家的樓下,於是我想:試試看吧,但願籃球館的後門沒鎖。
籃球館的後門果然還沒鎖。地下室裡飄着一股舊皮革的黴味。那氣味從堆放着無數顆新舊籃球排球足球的儲藏室裡發出。昏暗的燈光映亮了我面前的水泥地,我模糊地想着:是不是今天體育老師他們清點過器材了。我急匆匆地走,遠處的卷閘門關了一半,看得見外面幽深的臺階。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突然聽見這個太熟悉的聲音,來自那間半掩着門的儲藏間。我走過去,裡面燈光昏黃。方可寒坐在一箇舊得發黑的平衡木上,裙子撩得很高。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晃晃悠悠地夾在她蒼白纖細的指尖,“我告訴你,我不是非要賺你的錢不可,當然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我會收。我和你上牀是心甘情願的。因爲——”她慢慢地微笑,“我喜歡你,老師。”
方可寒和體育老師突然看着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自己把門弄出了天大的聲響。燈光照着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體育老師混濁地看着我,“怎麼是你?”說着他走了出去,躲閃着我的眼光,輕輕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現在只剩下我和她。她的腿在平衡木下面晃着,歪着頭。
“你說,”我艱難地說,“你跟多少人說過這句話?‘我並不想賺你的錢,我和你上牀是心甘情願的,因爲我喜歡你。’你到底跟多少人說過這句話?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會這麼說?”
“關你什麼事?”她囂張地仰起臉,眼睛閃閃發亮。
“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會這麼說?”我重複着。
“你憑什麼問我這種問題?”她冷冷地看着我,“你以爲你是誰?是你自己偷聽別人說話反倒得寸進尺。你這些話跟你的宋天楊說還算是合適,跟我——對不起,你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我對別人說什麼是別的客人的隱私,你沒權利過問。”
我揚手打了她一個耳光,我說:“婊子。”
我打得很重。她一晃就從平衡木上跌了下來,撞在身後巨大的鐵櫃子上。那一聲悶響在整個地下室激起一陣漩渦般的回聲。她驚叫了一聲,坐在地上含着淚狠狠地盯着我。她掙扎着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我對準她的膝蓋狠狠地踹了一腳,“婊子。”我說。
我一向都覺得對女人動手的男人是最沒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記得我自己非常沒品地踹了她幾腳。婊子,婊子。我在心裡惡狠狠地重複着這個詞。“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不願意賺你的錢”,“因爲我喜歡你”……這些話在一秒鐘之內判了我死刑,爲了這些話,我背叛天楊的同時也背叛了我自己——我連我自己都已經背叛了還在乎背叛別人嗎?那些日子裡我就是靠着這個混賬理論一次次地跟她上牀,像只見了骨頭的狗一樣下賤地貪婪着她慘然的嫵媚。可是現在你明白了,那些話不過是她的廣告詞,是她的促銷手段,是她的註冊商標,她排練了無數次,重複了無數次,什麼時候歪一下頭,什麼時候微笑,什麼時候笑得燦爛一點什麼時候冷笑她全都胸有成竹爛熟於心,只有你,只有你這樣的傻纔會以爲那只是對你一個人的。笨蛋,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市場”嗎?“因爲我喜歡你——”後面還有半句是要你自己領會的——“所以你買單吧。”“婊子。”我重複,“媽的,婊子。”
然後我聽見她哭了。她擡起臉看着我,眼淚沿着她的臉頰緩慢地向她的嘴角移動。片刻的寂靜。她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來,她就突然緊緊地摟住了我。
“江東。”我感覺到了她的眼淚,“江東我想死。”
“胡說些什麼。”該死,真是蠢得無可救藥,這種事還用得着我教你。我對自己說:你應該說——那你就去死吧;懂嗎?看看她下面還能怎麼辦,看看這賤貨她到底還有多少臺詞來應變——但是她在哭。她在發抖,像小時候我們用彈弓打下來的鳥。那時候媽媽特別喜歡她來我們家寫作業。她的睫毛垂着,我伸長了脖子,隔着小方桌想偷看她默寫的生字。於是她的眼睛就從睫毛下面亮閃閃地露出來,外面走廊上孩子們的笑鬧聲格外地響,“樑東和方可寒談戀愛嘍——”
我看着她的臉,細細地,一點一滴地凝視。飄滿灰塵的燈光模糊了她臉龐的輪廓。面色蒼白,臉頰上有小小的一塊青,我輕輕撥開她散落在臉上的頭髮,小心地打量着它——準是剛剛從平衡木上掉下來的時候磕的。
“疼嗎?”我問。
“江東。”她靜靜地說,“你走吧。我和一個初三的男孩兒約好的,他十點過來,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說,“你爲什麼這麼下賤?”
我低下頭,我吻了她。我長長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點不像我記憶中的那麼邪。陳腐的籃球味衝進我的呼吸裡,周圍真實存在的一切變成了一種帶着腐蝕性的液體潑在我的視線中。我放開她,落荒而逃。
媽坐在客廳裡,電視開着,是瓊瑤劇。
“回來了?”
“嗯。爸不在?”
“去學校了,說是跟唐主任有什麼事兒。”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別累?”她端詳着我的臉。
“沒有。”
“累了就睡吧。也別天天熬。餓不餓?在學校吃飽了嗎?”
別對我這麼好,這種時候我受不了別人對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爲什麼沒有像平時一樣走正門。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來,怎麼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個故事裡的角色。我真希望一覺醒來自己躺在籃球館的地板上,身邊有肖強在投籃,有天楊和方可寒在歡呼。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橙黃色的看臺上,清清嗓子喊一聲:角色們過來集合了……我保證頭一個跑向他或她,這個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這樣我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可以重新定義。那天晚上,我就是這麼沒出息。
沒錯,重新定義,我做夢都想。除了重新定義我對天楊的愛。就算這愛不過是誰的創造而已,所謂的上天,所謂的神,所謂的命運,或者我臆想出來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愛,讓我輕輕一想就心疼的愛。
我坐起來。撥通她的電話。
“我。”
“一聽見電話鈴我就知道是你。”
“太誇張了吧?”
“真的。你打來的電話,鈴聲響得和其他人打來的不一樣。”
“幹什麼呢?現在?”
“寫作業呢。今天才聽吳莉說,明兒滅絕師太要講那本‘精編’上面的題,我還有好些沒做。得趕一趕。”
“真乖。”
“那當然。”
“天楊,我愛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個孩子,“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沒忘。”
“你還真不浪漫。”天楊,要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說。
“明天見。”
明天你會想殺了我。但是,“明天見。”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剛剛離開方可寒不久後,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籃球館的地下室裡拿住了她和那個初三的小男生。他們已經注意方可寒很久了。於是那天清早,學校的布告欄就張貼出了開除的聲明。然後我明白,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個月後,體育老師離開了學校,沒有人認爲這兩件事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肖強]
晚上九點,下晚自習的學生們有些會順路來挑磁帶。我從他們嘴裡聽說了方可寒被開除的事。說方可寒跩得很,校長主任問她到底還跟誰做過“生意”,她笑笑,“這可是人家顧客的隱私。”最後的結局是跟她一起被開除的只有那個初三的倒黴蛋。
十點,店裡靜了下來。天暖和了,街上的人還是你來我往。江東就在這時出現在門口。
“嗨。”
“坐。”我指指櫃檯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還是進去坐吧。”他指指裡間。
“怎麼做賊似的。”
“我怕天楊一會兒會殺過來。”
我笑,“操,什麼詞兒?殺過來,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連最後這幾個月都忍不下來?”
“你怎麼不問問我爲什麼?”他說。
“不要告訴我是因爲方可寒。”
他不說話。
“操。江東,你小子是大腦缺氧還是——”我憤怒地盯着他,點了一支菸,惡狠狠地說:“老子就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傻的,那個方可寒算是個什麼東西?你的腦袋是不是和別人的構造不一樣,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着我,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和張宇良他們一樣,一邊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邊給方可寒五十塊錢上一次牀就算精神正常?對吧?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方可寒這種角色擾亂生活秩序,何況又是快要高考的時候。你們都是這麼想,這麼做的。我原來也以爲我自己能像你們一樣,可是我不行。這樣做我會覺得我是個混蛋。我不是針對你肖強,我也不是說某個人是混蛋。我只是覺得,當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錯事的時候,我最好的選擇好像也是跟着照做——這本身很混蛋。”
“你是真的喜歡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剛纔那番話聽得我直頭暈。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冷笑着,“太陽底下無新事。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我早就知道天楊落在你手裡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無非是你玩膩了一個又想換一個,在兩種不同類型的之間換換口味。何必扯出來那麼一大堆的藉口,也不用說人家這個混蛋那個混蛋,你自己強不到哪去。”
他望着我的臉慢慢地說:“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還沒你想的那麼混蛋。你們誰也不會知道對我來說天楊有多重要。”一抹嘲諷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是你最喜歡的王家衛來了,保證跩出一堆又好聽又恰當的比喻句來幫我粉飾,真厲害,漂亮話說得讓人別說責備自己的行爲不檢,就連藉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麼都是對的。可是肖強我不是這種人。”
“媽的你——”
“我愛天楊。”他看着我,安靜地說。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他語氣裡那種勉強可以被稱爲憂傷的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東。”我費力地嚥了一口唾沫,“其實這種事兒很多人都碰上過。你還小。說穿了,這很正常,不對,我的意思是,你沒必要爲了打蒼蠅就把花瓶也打碎。還不對,你——你知道我想說什麼是吧?”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白癡。
“知道。”他說,“不過肖強,我不能再騙天楊。以前我也想着,我從此要好好地跟天楊在一塊兒,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這麼想,還發過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樣的。第一次的時候天楊可以原諒我,那叫寬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這種原諒了,因爲那變成了苟且,我還知道羞恥。我跟她分開並不是爲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個什麼人。爲什麼我已經那麼真心實意了還是會這樣?我愛天楊,但是不是我這個人根本配不上所謂愛情這樣東西?如果是,這兩件事兒同時發生,我又該怎麼辦?”
我發現他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我使勁吸了一大口煙,把音響的音量擰大。白天的時候我必須放誰誰誰的最新專輯,但是這種時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歡的歌。悠長的調子漂浮在狹小的店面和我們之間深邃的寂靜裡。
當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擡起頭,眼睛發亮,“真好聽。什麼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還是得問我們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別管了。好好唸書吧。我說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學,可能好多東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這種事兒?”他表示懷疑。
聽見門外一陣奔跑的聲音。知道是天楊終於殺了過來。他盯着我,我說:“放心。”然後掩上這隔間的門。
“肖強。”天楊說,“叫江東出來。”她的臉上是種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靜。
“他不在這兒。”
“我知道他在。”
“天楊,他真的不在這兒。”
“少廢話。我說在就是在。”
“你聽我說天楊。”
“這是我們倆的事兒,你別管。”
我繞過櫃檯,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你放開。”她像只小動物一樣地衝我叫,掙扎着,我只好抱住她。“天楊,天楊你聽話。”我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她低下頭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條胳膊都在發抖。我一邊箍住她的身體一邊告訴自己:沒事別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她仰起臉,衝那扇無辜的門沒命地吼,“有種你就給我出來!這是兩個人的事兒,憑什麼你說算了就算了。你混賬王八蛋,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等着瞧江東,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着別出來,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裡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櫃檯上一盒磁帶對着那門砸過去,一聲悶響。然後是脆弱的磁帶盒四分五裂的聲音。
“天楊。”我努力地把她的身體按在我懷裡,任憑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鬆手,硬是嚇跑了好幾個已經站在門口的顧客。媽的江東,你小子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收場的時候,她突然安靜了下來,一張臉上全是頭髮絲和眼淚。“肖強。”她委屈地看着我,“肖強。我該怎麼辦?”
我抱緊了她。她的小腦袋貼在我的胸口,熱的。“肖強。”那慢慢的聲音有點啞,像是在說夢話,“肖強你爲什麼不讓我進去?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嗎?怎麼你不幫我了呀肖強?連你都不幫我了,你也覺得他應該跟我分開嗎?可是我連原因都不知道,肖強,爲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爲什麼因爲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強——”
這孩子,總是讓你沒法不心疼她。我緊緊地抱住她,在那之前或之後我都沒再像抱她那樣緊地抱過誰。我總覺得她就像是我的孩子,雖然她只比我小三歲。
[江東]
那間窄小的屋子沒有窗戶,以前我們四個人擠在那裡看碟的時候我就必須時不時地出去透一口氣。肖強把門掩上之後,裡面就全黑了。我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敢呼吸——似乎是爲了節省氧氣。那屋子散發着打口帶的氣息,還有A片和香菸的。侷促地擁着我,我就在這侷促中聽見天楊的聲音硬是見縫插針地刺了進來。
“江東你給我滾出來。有種你就一輩子在這兒躲着,你就永遠別讓我在學校裡看見你否則我要你好看——”
我從來不知道她的聲音可以這麼恐怖。第一次看見她,是高一開學的頭一天,黃昏,班裡幾個同學站在臺階下面互相作自我介紹,每一個書包裡都飄出來新發的課本的油墨香。她環顧四周,笑笑,最後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時我以爲這是個偶然。她說:“我叫宋天楊。”真不像是同一個聲音。
她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肖強是怎麼做到的。反正肖強對她有的是耐心和辦法。“肖強,平時我們吵架的時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嗎?怎麼你不幫我了呀肖強?肖強爲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對我呀?爲什麼因爲我認真我就要被人涮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撿起肖強沒熄滅的半支菸,把它按在我的手腕上。一下,再一下。疼。第一次,我是那麼羨慕張宇良,我知道人如果能像他一樣無恥地活會減少好多問題。但是話說回來,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想象自己像他一樣下賤,只有這一次不行。天楊,因爲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乾淨的,最溫暖的,最柔軟的,我不能用那些通用的所謂聰明來解釋你,來對待你,來敷衍你。天楊,曾經你是我的理想,可是後來我終於發現,我自己的理想原來不過如此,和所有人的一樣沒什麼了不起,和所有人的一樣不堪一擊。但是你依然是你,你還在那兒,你綻放着,你比任何一種理想都要有血有肉,都要生機勃勃。所以天楊我承認我怕了。天楊我求你,求你別哭,別喊,別再說你是因爲認真所以被涮的話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那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你我之間。天楊,我愛你。愛是美的,我們早就知道,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它不是美的它是活的。在我剛剛發現它是活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也是活的。我是真的沒有力氣同時跟這兩樣活物拼殺天楊,連說都說不清楚我到底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個?天楊,我真想再抱抱你,可是你不會再讓我碰你了對嗎?要愛惜自己,要好好的,算我求你,天楊。
[天楊]
他說:“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剛打過放學鈴的樓裡很亂,各種各樣的喧鬧聲,我都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重複了一遍,“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在腦子裡轉了轉“算了”的意思。
“爲什麼?”我沒頭沒腦地問。
“不爲什麼。”
“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絕對不是。”
“你覺得咱們馬上就要高考了,這樣下去不好?”
“不是。”
“那我做錯什麼了?”
“不是你的問題,天楊,是我自己的問題。”
學校的走廊裡最後安靜了下來。因爲就剩下了我。臺階涼涼的。我坐在上面。燈光沒有干擾地傾瀉,就像一個沒人來關的水龍頭。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聽見。比如空氣凝固的聲響,比如燈光的流動。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的晚上就以各種各樣平時根本聽不見的聲音封存在我的記憶裡。在這些靈魂一般的聲音中,或者說,在這些聲音的靈魂中,我知道江東走了。以後的幾年,我經常能夢見這個聽覺發達的夜晚——它的氣氛適合在夢裡出現,因爲圖像鮮明又無比寂靜。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從這個夢裡驚醒,猛地坐起來,動靜很大,不過我不擔心會吵醒那時的男朋友,他睡着之後就跟死了一樣。混濁的燈光中,我點上一支菸,打量他熟睡的表情。突然想起故鄉荒涼的堤岸上我和江東的玩笑。他說你千萬別死,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性什麼的何必費事。想到這兒我就笑了,心裡說其實不像原先想的那麼費事。然後俯下身子,輕輕親吻那個依舊熟睡的男孩子的臉。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塵暴颳得很兇。狂亂地往春天的臉上扇着耳光。少女一樣的春天,在哪裡都是被珍愛或者被假裝珍愛的,只有在我們這兒,嘴角上永遠滲着直截了當的血痕。那些日子很難熬。我是說從我在肖強的店裡十分丟臉地大鬧過之後。我用盡所有的力氣集中精神唸書,試圖在一頁又一頁看不完的課本里重建一份已經沒有江東的生活。這並不容易,因爲我得努力回憶十五歲以前的我是怎樣生活的。每當他從我的課桌邊經過的時候,我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面前隨便一本書翻到隨便一頁,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看他的臉。吳莉說:“宋天楊,你得打起精神來。”我笑笑。她說:“真的宋天楊,老實說,我早就覺得你們倆會這樣。因爲你沒有一點手腕。”我愣了一下,江東就在這時折了回來,很兇地對吳莉說:“你剛纔說什麼?”吳莉說:“我說什麼用不着你管。”他盯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少他媽胡說八道,我警告你。”
“對不起。”我抱歉地對吳莉說,然後突然發現,我現在憑什麼替江東道歉呢?一種寒冷的現實感就在這個時候涌上來。就好比對一個骨折的人來說,疼痛總會在骨折之後的一段時間內降臨,不會是馬上。很多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只是感覺到寂靜而已,巨大的寂靜。
一個沙塵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來我們家寫作業。確切地說,我寫他抄。窗外狂風呼嘯,樹葉的嫩綠色變成了一種掙扎的象徵。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再過幾個月,就能離開這兒了。”語氣狠狠的。
“做夢吧你。”我說,“像你這樣天天抄作業的要是能考上大學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報西藏大學行不行啊?”他瞪着我,“總之,哪兒都好,四五流的大學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讓我離開這兒。”
他望着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時候吧,我就覺得,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時候那些士兵的亡靈。”
我笑,“幹嗎這麼嚇人?”
“真的,你說像不像?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就是那些‘萬骨’,又讓風給吹醒了,然後不要命地繼續殺殺殺。根本不知道過去的那些戰場早就時過境遷,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輓歌都給他們寫好了。比如這個,”他低下頭,用筆點了點面前那份語文模擬捲上的兩句古詩,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然後我就哭了。當着手足無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淚抹到手背上。我說:“周雷,你這人真討厭。”他說:“別別別天楊,我知道最開始會很難受但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真的你信我,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我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纔不要習慣呢!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習慣有什麼好的?真的習慣了我和別人又有什麼不一樣?”“你和別人本來就沒什麼不一樣!”“你胡說!就是有!”“那你就別哭哭啼啼地做這副可憐樣!你自己不想習慣你又怨得了誰?”他急了。我不能習慣,我習慣了我就忘了江東了,我要是把這麼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麼人了?可是我怕了。因爲不忘了他又是這麼難熬。周雷這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的笨蛋什麼都不懂。我大聲說:“怨你!就怨你!你討厭,你討厭死了!”
這個討厭的人正帶着不不在河岸上放風箏。雖說早已過了放風箏的季節。而且這風箏不給面子,說什麼也飛不起來。不不早已是一臉“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着周雷,只有他自己還是不屈不撓的。
河岸寬廣,水深深地流着,潔淨而溫暖。岸邊鋪着寬闊的石板,讓人覺得空間驟然變大了。差點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樣。原先,饒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親——黃河產下的一具死嬰的屍體,荒蕪地風化着。或者“荒蕪”這個詞都有點擡舉它。荒蕪這詞是用來形容“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是用來形容“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是用來形容那些美麗不再但尊嚴還在的凋零的,而曾經這條臭氣熏天快被人當成垃圾場用的河,估計只能湊合着讓後現代藝術形容形容。沒錯,無論是紐約地鐵裡還是巴黎左岸區的後現代藝術家們,若是見過這條河曾經的模樣,一定激動得不得了。我絲毫不懷疑他們的真誠,只不過生活真的永遠在別處。
夜幕降臨,放風箏告一段落,那兩個人開始在烤羊肉串的攤位前面大快朵頤。“不不,”周雷說,“今天讓你這個外賓見識見識中國的食文化。”賣羊肉串的女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頭,“瞧你爸爸媽媽多疼你。”周雷恬不知恥地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楊佩說:“趕緊來天楊,張雯紋不好了。”
搶救一直進行到凌晨兩點,準確地講,一點五十六分。葉主任陳大夫他們都在,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因爲找不出這種突然的惡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爲什麼,在那幾個小時高度緊張的忙碌中,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寧靜。就存在於我周圍的空氣中,跟組成空氣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動,節奏舒展。平時,在搶救病人的時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會給注意力讓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終究是沒有時間思考這個不同。因爲她的心跳已經停了。
“三百。”陳大夫的聲音。電流經過她幼小的身體,她激烈地挺起來,彎成一個性感的弧度。然後我聽見了一種絕對的寂靜。幽幽的,乾淨的暗藍色寂靜。在這寂靜中我看見張雯紋坐在病房的窗臺上,微笑地看着我。
“天楊姐姐,咱們就再見了。”她的眼鏡片後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聰明的笑意。不過怎麼看也沒有出落成《藍色生死戀》那種悲情女主角的潛質。
“太突然。”我笑笑。
“嗯。”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時成熟。
“你的羅小皓會傷心呢。”
她還是笑笑,不說一句話。
“根本就沒有羅小皓這個人,對嗎?”我說。
她仍是笑。
“告訴你件事兒,天楊姐姐。”她轉移了話題,“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後就專門負責給那些因爲白血病死的孩子們的靈魂帶路。”
“這工作適合你。”我笑。我想起《紅樓夢》裡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種什麼花。
“我覺得這活兒,可能就跟班長差不多。”她說。
“也許,反正我覺得你行。”我說,“我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班長就是個性格跟你很像的女孩。厲害,聰明,得理不饒人。”
“錯了吧,我怎麼覺得我自己特別溫柔呢。”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個人,在你們那兒。”
“那得看情況。”她得意洋洋地仰起臉。
“她跟你是一樣的病。死的時候離十八歲還差一個星期。”
“那就行。”她點頭,“未滿十八歲的,我就都管得着。名字呢?”
“方可寒。”
“女孩子?”
“嗯。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顯眼。”
“見到她我要說什麼呢?”她眨眨眼,“我最討厭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說話。”
“你就告訴她,我很想她。還有,‘我很好,你好嗎?’……”
“老土。”她笑,“那不是《情書》的臺詞嗎?沒點新鮮的?”
“喂,”我也笑,“你怎麼死到臨頭了還這麼囂張?”
那寂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鐘內蒸發,我甩甩頭,有點發暈。這時候葉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時間是一點五十六分。”張雯紋靜靜地躺着,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綠色的靜謐的直線。直線,是歐氏幾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沒法定義的概念。無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築在它之上。那是個與我們人類無關的世界。有些越界者觸摸到了它的邊緣,比如牛頓,比如愛因斯坦,最後的結局是,他們都躲進了一種名叫“信仰”的東西里面。不對,不是躲,是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