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的翰林學士承旨官職雖然已經膝,但仍舊領着龍圖閣直學士的頭銜,只是知江寧府的這一條名不副實而已。作爲原本大宋位高權重的京官,幾個月留京不去赴任只是區區小事,但是,對於如今處於羣起而攻之狀況下的蔡京來說,這一條若是被有心人死死抓住,自己的境況只有更糟。正因爲如此,他才千方百計上了那個條陳,希望能夠被新君一眼看中,誰知這番努力竟完全打了水漂。
“造化弄人啊!”他慨然長嘆一聲,將早就草擬好的其他幾份奏摺扔進了火盆中。福寧殿的那一次君臣對話雖然沒有多少人在場,但他還是設法打聽到了全部詳情,因此不能不心生感觸←知道趙佶是一個頗有主見的君王,所以認爲只要自己的言辭能夠打動對方便能夠一舉成功,但卻沒想到趙佶會對高俅如此言聽計從。如今看來,若是無法在高俅那邊打通關節,他就是在京城中再待上一兩年,想要官復原職也可能遙遙無期。
“父親,您要出門?”蔡攸聽到僕役報說備車,立刻匆匆趕了過來,“您這是要到哪裡去?”
“自然是高學士府。”蔡京換上了一身月白長衫,看上去精神奕奕,沒有半點被貶官員的頹廢沮喪←一邊對着銅鏡整理儀容,一邊淡淡地說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如今聖眷正好,自己好好努力纔是正經,休要教他人笑話。我當初十年寒窗苦讀的時候,何嘗像你這樣迷戀聲色犬馬……”
“父親,我不過是末品小官,那點前程只需稍稍注意即可,你用不着擔心。”蔡攸頗不耐煩地打斷了父親的教訓,這才面帶不豫地道,“他高俅給您下了這麼大的絆子,您還去拜訪他。豈不是叫那個不學無術的小子更加得意?”
“這番話你在家裡說說可以,到外頭給我好好管住你那張嘴!”蔡京冷冷地掃了兒子一眼,這才舉步往門外走去。臨出門時,他突然轉頭囑咐道,“時候不早了,你別忘了自己的差使,須知你還只是青綠小官,爲人處事要記得謹言慎行!”
“謹慎……這年頭。謹慎有個屁用!”直到老父走遠了,蔡攸才低聲嘀咕了幾句,自顧自地去了。
高府書房中,高俅反反覆覆地看着手中的拜帖,最終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苦笑。大名鼎鼎的蔡京親自過府拜訪,換初來乍到地那一會子,真是無論如何都沒法相信。對於這個極其善於政治報復,手腕機心又是第一流的一代權奸,他怎麼也不敢一口將其拒之於門外。如今自己雖然前程正好,但誰說得準五年乃至十年之後的事?
思量片刻←便開口問道:“蔡大人是一個人前來的?帶了多少隨從?”
“回稟大人。蔡大人只帶了兩個隨從,而且並未乘車,而是步行而來的。”
“步行?”這回高俅倒詫異了。不過,這種細節問題他此刻根本無暇考慮,又問了幾句便立刻示意那個家人帶路,很快到了家中專門招待來訪朝官的西花廳。隔着老遠的距離,高俅便看見一箇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正在那裡打量着四壁地書畫,時不時微微點頭。從其人的樣貌打扮中,他便能夠斷定,那個看似儒雅俊朗的中年人,肯定是蔡京無疑。
“蔡大人,有勞久候了!”高俅一進門便客氣地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剛纔被一些瑣事絆住了,來遲了片刻,還望蔡大人不要計較。”
“其實是我貿然過府拜訪太冒昧了,高學士如今乃是天子信臣,日理萬機是理所當然的。”蔡京匆匆回了一禮,這才暗中打量起了高俅。話說回來,兩人雖然同朝爲官已經七八年,但他當初官至戶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高俅卻只是區區端王府翊善;而如今他被章惇連連牽累,欲留京中而不可得,高俅卻如日中天正蒙聖眷,用滄海桑田四個字來形容是最貼切不過了。腦海中轉過無數個念頭,蔡京最後才笑道,“伯章老弟若是不介意,我癡長你幾歲,你叫我一聲元長兄就是了,大人長大人短的,沒來由顯得疏遠。”
對於蔡京的這種一見面便有些倚老賣老的態度,高俅自然是極爲警惕,但是,在摸不清對方真實態度的情況下,他略一推辭便答應了。只不過,平白無故長了蔡攸一輩,這種境況實在令人好笑
“今次我前來,實是因爲有一個條陳想要和伯章老弟商量。”
“元長兄請說。”
“日前,我向聖上上了一個摺子,請鑄當十大錢,不知伯章老弟知情否?”
高俅心下不禁駭然,蔡京問得如此直截了當,顯然已經從宮中得到了自己那一次奏對的消息。準確地來說,蔡氏兄弟自哲宗趙煦駕崩之後就失勢了,如今仍然能夠從宮中探聽到這樣的消息,其神通廣大實在令人咋舌。
“原來那個條陳竟是元長兄你上地?”他故意裝出了十足十地驚愕之色,霍地站了起來,用一種形同質問的口吻道,“元長兄難道就沒有想過這樣做的災難性後果麼?歷來每朝每代,但凡最興盛地時候無不是藏富於民,最衰敗的時候則是橫徵暴斂,若是按照元長兄的建議,則朝廷國庫富則富矣,百姓則必定難求溫飽!要知道,那一日我費盡口舌方纔勸止了聖上!”
見高俅一幅義憤填膺的模樣,蔡京反而覺得心中輕鬆了下來。爲國爲民?爲官者若是隻知道爲國爲民,遲早有一天必定是粉身碎骨卻不自知,看來自己是高看這個一步登天的傢伙了!等到高俅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點,他方纔長長嘆了一口氣。
“伯章老弟,你以爲朝廷想要背上聚斂的名聲麼,那都是不得已之計,若是可以,我又怎麼會甘冒罵名而上如此奏摺?”蔡京離座而起,揹着手在廳中踱了幾步,感慨萬千地說道,“昔日王介甫相公負天下大名三十年,一朝入朝堂,上至神宗皇帝和衆多朝臣,下至黎民百姓,無數人都翹首盼望着他能力挽狂瀾,還所有人一個清明大宋,結果如何?”
一瞬間,整個大廳中都充斥着蔡京有如狂風驟雨般的聲音。“介甫相公確實着手去做了,可是,那些新政不僅在朝堂上屢屢被人攻擊,在民間也不得好評,須知世上之事永遠沒有連全其美的,要取得成果,便必定付出代價!元佑那些大臣看到的只有新政地弊處,他們何嘗靜下心來仔細考慮過新政之利?那個時候,朝廷國庫和地方官庫無不是錢糧充實……”
“但民間卻是一片破敗,無數商人破產,無數農人苦不堪言!”高俅冷不丁地插話道,容色也漸漸嚴肅了起來,“新法確實是良法,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新法卻造就了一羣胥吏,一羣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方官員。”他見蔡京對自己的態度頗有些意外,不由苦笑一聲道,“聖上之所以改元建中靖國,正是希望能夠納政中平,給民衆一個休養生息的環境。再者,治大國如烹小鮮,倘若一味下猛藥,急功近利,難保不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想不到伯章老弟完全秉承了令師寒暑論的那一套。”蔡京這纔回身落座,心中把高俅歸到了守舊的那一邊,但着實有些疑惑不解,要知道,作爲年輕人總免不了有些激進,爲何此人卻恰恰相反?作爲蔡京自己而言,他從始至終都處於新黨陣營中,絕不會輕易捨棄自己的政見,因爲那纔是他得以在朝廷立足的根本,況且,一旦放棄而歸入舊黨,則當初地既得利益也要全部放棄,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雖說治國需要仁心,但若是一味求仁便無法馭下。天下百姓過慣了太平日子,他們都不喜歡變化,寧可窮困一生也不願意冒險變革,有時想起來實在令人嗟嘆。”彷彿不經意地說了這句話之後,蔡京便又笑着問道,“我那道奏疏也只是權益之計,伯章老弟既然提出了反對,不知是否還有更好地解決國庫問題的辦法?”
要是有就不用那麼頭痛了!高俅心中暗暗腹謗道,但嘴裡卻舉重若輕地說:“我已經建議聖上將明州、杭州市舶司分離出兩淅路轉運司,另外更進一步鼓勵北地商人從密州膠西縣出海,一旦這兩條航路能夠興盛,不僅物品和錢糧流通更加順暢,番商也可以更容易地停泊,光是這一項上的稅收,每年估計就在百萬貫左右。”
“那若是商人夾帶銅錢出海呢,此消彼長,恐怕就會抵消了這一條利於商賈的政令了吧?”蔡京早就聽說了增設市舶司的建議,但卻沒想到會是高俅手筆,心下暗贊之餘也不忘當頭澆一盆涼水。“再說,市舶司位卑權重,若是不能嚴格監察,有心人一定會鑽空子。”
“元長兄的憂慮不無道理,關於錢禁之事,由於屢禁不絕,所以此次不會在完全禁絕上下文章。”高俅並不打算現在就對蔡京交底,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道,“至於市舶司,我已經向聖上建議,在戶部之外另設一個部門進行監察。另外,在如今市舶司只有兩淅路的杭州、明州司,福建路的泉州,廣南路的廣州,京東西路的膠西這四路市舶司之外,聖上有意再多設立幾個市舶司,大致情況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