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中風雲變幻之際,一個消息驟然傳入了所有人耳中——蔡王趙似薨!
那些對朝政不熟悉的年輕官員當然不知道這個消息代表着什麼,但是,曾經從紹聖元符年間走過來的老臣心中都清楚,隨着蔡王趙似的薨逝,一個曾經輝煌一時的集團再也不復崛起之機。
當高俅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卻是聯想到章惇的死訊。去年十一月,舒州團練副使、湖州安置章惇卒。章惇有四個兒子,全都是進士及第,但卻沒有一個官居顯要。而他身死之日,一羣姬妾卻爲了爭金帛而鬧得不可開交,乃至於章惇死後在牀上停屍數日,竟被老鼠吃了一個手指頭。曾經貴極一時的宰相卻落得這樣一個死法,如何能不教人感同身受?
當初力挺趙似的樑從政已經死了,藍從熙也乾脆借了守陵的機會不再回來,章惇死了,蔡王趙似死了,那一段驚心動魄的奪位往事,就這樣湮沒在了歷史之中,恐怕知情者都會諱莫如深三緘其口。只是,他日趙佶要立儲的時候,不知道還會不會來這麼一遭?
他正在書桌前想得出神,卻突然聽見一陣敲門聲,緊接着,只聽門外有人低聲稟報道:“相爺,蘇公子來見!”
“讓他進來吧!”
自從前幾日禮部奏名的進士名單公佈之後,高俅便知道蘇元老一定會登門拜訪。大宋學子千千萬萬,能夠過五關斬六將成爲進士的卻名額有限。雖說比唐朝每科幾十人已經大有增加,但是。數千人云集京城待考,考中的數百人無疑仍舊是幸運兒。否則,像蘇過這樣繼承了蘇軾衣鉢地人又怎麼會沒考中進士?
“拜見相公!”蘇元老一進門便彎腰行禮。儘管一向沉靜淡薄,但是。一朝得中進士,他的臉上還是多了幾分喜色。”我聽說相公不日便要下江南,他日臨行之際,我不便相送,所以此次特來拜會。也想聽聽相公的教誨。”
宋制,首相次相副相樞相,乃至使相,俱可當相公之稱,因此蔡京高俅儘管不在中樞,旁人卻依舊恭敬有加。此時,他連忙起身扶起了蘇元老,欣慰地點了點頭道:“子廷此番高中進士,正可告慰老師在天之靈,就是子由大人知道了也必定會爲之欣喜。”
蘇元老謙遜了幾句。然後便順口問起了另一件事。照例地瓊林賜宴之後,他便聽到有官員提起此番要重新挑選官員前去江南任職,還聽說是高俅的建議。因此他疑惑之下便想前來問個究竟。按照慣例,進士出身地官員往往都是先授虛職,待到吏部考覈之後方纔選派到各官任上,此次江南一下子便要幾十個進士。這無疑是大大破例,他這個一向不喜歡走門路的人也不免爲之愕然,所以想要前來問一個究竟。
“原來子廷是爲了這件事而來。”高俅聞言莞爾,他和蘇元老雖然沒有深談過幾次,但亦覺得此子的政見和蘇氏兄弟很有共通之處,所以當然知道對方擔心的是什麼。”你可是認爲,倘若以一批不懂民政的官員前去江南上任,恐怕會壞了膏腴之地?”
“不錯。”蘇元老毫不避諱,略略欠身道,“江南乃是稅賦重地,民風卻較河北京東京畿更爲柔婉一些,若不能在其他地方加以磨練,我恐怕新進士上任不僅於民無利,反而有害。舊制,進士登科最多隻授縣尉職,此番我聽說居然要越職授縣令,恐怕……”
“這話子廷你是聽誰說地?”高俅臉色倏然一正,人也嚴肅了下來。須知事情的始末除了趙佶知道之外,他就只和蔡京趙挺之通了氣。
根據趙挺之當日回京面聖時的做法,不見得會對京黨趕盡殺絕,也正是因爲朝局還能夠保持穩定,他纔會親自領銜準備再改稅法,誰知道短短時間竟會傳出這樣的流言。一朝算錯滿盤皆輸,難道他還是漏了某個重要人物麼?
“這是新科進士中間正在傳的。”蘇元老見高俅臉色不對,頓時醒悟到事情恐怕還別有內情,連忙解釋道,“大家都在說相公怕是別有深意,所以有不少人都願意跟着相公去江南,只不過,中間有多少是秉承報國之志而去的就不得而知了。”
高俅聞言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仍是追問道:“此話只在新科進士中間流傳麼?”
“我是聽別的進士說的,因爲還未正式授官,所以大家還有些懵懂。不過,聽說已經有不少進士被達官顯貴或是殷實人家挑中了,人多嘴雜下,很多消息便是這麼流傳出來的。”
若是換作平常,興許高俅還會取笑一番這種搶女婿的行爲,但現如今他卻不敢小覷其中關鍵。事情發展到如今地地步,明眼人都能夠看出,趙佶根本就不是心甘情願地罷斥他和蔡京,而這個時候若是還興風作浪,無疑是在和天子官家過不去。而倘若真的是自己那個條陳走漏了風聲,那麼,事情就很可慮了。畢竟,那個條陳雖然寫得還比較粗陋,但是,在釐定田畝改革稅法之外,還涉及到了好幾條與之相關的政策。
“子廷,我不妨實話對你說,此次我雖然有意調新科進士下江南,卻不是爲了讓他們直接做官地。”高俅終於定下了心,見蘇元老面色一愕,他便反問道,“聖上推崇王荊公,以子廷看來,王荊公當日的變法,究竟是利民還是利國?”
蘇元老頓時愣了,但只怔了一會兒,他便坦然答道:“相公,恕我直言,王荊公當日推行免役青苗市易諸法,小民不見其利反見其害,而朝廷卻從中取利巨大,所以說,當初韓相公等人才會一力反對。”
“你說的是,當初神宗皇帝之所以會竭力支持王荊公變法,只不過是爲了國庫已經空了。而自熙豐之後,國庫確實較以往充盈不少,但百姓卻爲之怨聲載道,原因在何?不過是因爲朝廷從百姓的口袋中掏出錢放到了自己地國庫中!”高俅越說越覺得心情激盪,忍不住站了起來,“遙想太祖開國之初,每年歲收數百萬貫還能有所盈餘,如今卻歲收五六千萬貫仍不能填補虧空,這其中一是冗官所致,其二則是因爲冗兵所致!”
蘇元老此時方纔如夢初醒,他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問道:“那麼,相公可是希望藉此裁撤冗官?”
“說是裁撤卻也未必,我只是不希望,朝廷有那麼多寄祿的閒官!”其實,高俅心中還有一個隱衷沒有說出來。大亂之後必有大治,這是中原數千年來的至理名言。如今因爲他的來到,不再有花石綱,不再有蔡京專權,不再有閹宦橫行,女真的起事也提早了數年,所以說,大亂的隱患已經消除了大半。但是,這也同樣帶來了問題,官僚地主看不到盛世之下的其他隱患,這幾年裡沒有內亂,誰能擔保今後幾十年乃至百年間仍然能夠太太平平?而那些拿着俸祿不幹事的官員未必就不想幹事,只要給他們機會,也許就能夠打開一條路子。
“相公,倘若可以,請在此次下江南的名單裡算我一個!”蘇元老掂量許久,終於下了決心,“我願意附驥於相公麾下爲民做些實事,還請相公體諒我一片誠心!”
“哈哈哈哈,你就算不願,我也要算你一個!”高俅伸手拍了拍蘇元老的肩膀,突然涌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我倒有一件事忘記問了,你說有達官貴人在新科進士中間挑女婿,怎麼沒有人選中你?以子廷的品貌才學,理當是第一流的人選才對?”
蘇元老頓時來了個大紅臉,他怎麼都沒想到,剛剛還在說正事的高俅竟會突然問這麼一個促狹的問題。大宋進士的晚婚大概也是歷朝歷代之最,一旦登科之後的諸多好處,往往勝於那個進士虛名。在沒有高門大閥存在的情況下,進士就成了權貴和殷實人家擇婿的最好選擇。所以,有時甚至有四十多歲的新科進士娶一個年方二八美嬌娘,老夫少妻其樂融融。
尷尬了好一陣,他才囁嚅道:“曾經有幾家找上門來投帖,甚至還有上門說媒的,我都讓蘇橋拒絕了。”
這下換成高俅真正奇怪了:“咦?人說成家立業,你如今既然已經立業,爲何仍不思成家?”
見高俅一再追問,蘇元老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先父在世的時候,曾經給我定下過親事,只是我後來父母雙亡,家境孤貧,所以對方也就再未提起過。如今我既然中了進士,便應該履行舊約娶親,怎敢輕易譭棄當年之約。”
這年輕人還真是守約的典範!高俅心中暗自嗟嘆,對於蘇門的家風又有了更深的見識。不以貧賤時受到的屈辱爲恥,反而仍然願意履行舊約,這樣的人到哪裡找去?可惜自己家的侄女女兒都未曾到年紀,否則若是招了這麼一個女婿,也就不用操心再有什麼變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