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對於燕青的性子早有所知,此時見他奔上來並不奇怪,微微點了點頭便問道:“小七,伯紀呢?”
“他當然不放心你,也跟着騎馬上山來了!”燕青見高俅臉色倏然一變,暗地裡不由偷笑一聲,嘴上卻滿不在乎地道,“你放心,這山路並不險峻,他的騎術勉強還過得去,一會兒就能上來了。這不是大哥你說的麼,雖是盛世,文人若是連馬也騎不得,將來又哪來的好身體在朝打拼?”
話雖如此,高俅還是對燕青的莽撞有些惱火,心中更是不免暗自埋怨自己太過急躁。要見李清照平日在家中有的是機會,偏偏外頭一次偶遇也能讓自己這麼激動,看來果然應了一句話,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而偶像的力量果然是無窮無盡。只是胡思亂想了片刻,他便轉頭問道:
“李義,你家小姐既然進去上香,你們爲何不跟着進去?”
“回稟相公,小姐爲了表示心誠,一定要我等守在外面。小人眼看勸不住,剛剛只得先行讓人到裡邊察看了一遍,見只有一些道士,所以便讓鳴鸝陪伴小姐進去了。誰知才過了一頓飯工夫,便看到了相公縱馬上來。”李義打量了一下高俅背後的燕青,見其生得俊朗高大,說是文士卻又流露出武人的英氣勃勃,說是武人偏生又帶着一絲讀書人的氣質,不由得眼睛一亮。”裡面全是道士……”高俅總算想起了今次的來意,連忙把想要有關佳人的種種念頭全數按下,“我問你,裡頭可有一個頭戴鐵冠,形容高古的道士?”
“鐵冠?”這句話卻把李義問得一呆,好半晌,他才忙不迭地點頭道“,有的有的,小人剛纔進去時。在正殿看到一個頭戴鐵冠的道士,只不過無論我們怎麼察看,他都絲毫不理會,小人還以爲他又聾又啞,怎麼,高相公是來找尋此人的麼?”
又聾又啞?高俅聽得暗自好笑,要知道,當年蘇軾在元祐年間知杭州時便與唐子霞結下了交情。不僅有詩爲證,甚至還在留給他的文稿中對唐子霞地其人其心大加稱讚。單單以年紀論,他高俅便是晚輩,區區一個李府家僕又哪有說三道四的道理?
儘管如今的趙佶早已不是歷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道君皇帝,但是,由於大宋歷代皇帝都有尊奉道教的習慣,所以但凡真正有能力的道士往往能夠得到朝廷敕封,而即便是朝廷大臣,結交這種方外之人也是從不避諱。蔡京當年能夠入而爲相,便和左街道錄徐知常有相當的關係。
他雖然有徐守真這樣一個不老神翁作爲助益。但是。多一兩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是不錯地。當然,若是這唐子霞真的如同蘇軾所說那般是一個飽學詩書品行高潔之士,他也不會多加強求。只是。李清照雖是女兒身,平素卻也是好強的,此時會不會和裡面的唐子霞卯上了?
“小七,你跟我進去看看。”回頭向燕青點了點頭,他便對一旁的李義道,“待會若是有一個騎馬的年輕人上來,你就讓他到裡頭尋我們。”囑咐完這些,他便跨進了洞霄宮。
果然,只不過走了幾步,他便生出了一絲感慨。洞霄宮曾經在大中祥符時在欽定的天下二十處洞天福地之中位於第五。但是,如今的它卻已經頹勢盡顯。若不是知道大滌山道教依然是天下修道人嚮往的洞天福地,恐怕他就要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而他身後的燕青則在左顧右盼,目光不時落在一旁正在低頭灑掃地小道童身上,有時還落後幾步悄悄查看一下那似乎已經傾頹地牆垣。
“你既然是方外之人,世俗之事便與你無關,又何必擺那籤筒的玄虛?”
還沒接近正殿,他便聽到了一個頗爲尖刻的女子聲音,細聽之後便知道不是李清照。畢竟。李清照雖然性格剛烈,畢竟是李格非地女兒,便是理論也不會只以聲高取勝。
“鳴鸝住口!”李清照狠狠瞪了滿臉不服的婢女一眼,若有所思地端詳着手中那支竹籤。她本意沒想着求籤,誰知拜過之後,這竹筒無巧無不巧地摔在了她的面前,正好掉下了一支籤。而那支竹籤也不像別處籤筒中的籤那樣寫着什麼五花八門的籤語,上面只有兩個字——下下。
她倒不以爲意,可鳴鸝卻不幹了,見旁邊一個道士盤膝而坐,立刻氣急敗壞地上前質問,這才鬧出了剛剛那一幕。
儘管身着男裝,但李清照一舉一動仍舊露出一絲女子風情。她轉身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頭戴鐵冠的道人,沉思許久突然開口問道:“真人可是當年東坡居士的舊友,唐子霞唐真人?”
聽到這句話,外面的高俅首先心頭一震,大爲訝異這位才女的博聞強記。他也是在接觸到蘇軾的遺稿方纔知道有唐子霞這麼一個人,然後又去查看了蘇軾在杭州所作地詩詞,方纔知曉了此段交往的大概,誰知李才女竟是一說一個準。
果然,裡面很快傳來了一個聲音。”想不到貧道隱居天目山這麼久,如今不過剛到洞霄宮數日便被人認出,姑娘真是好眼力。只不過,你怎麼能夠認定貧道便是唐子霞?”
“唐真人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李清照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唐子霞頭頂的那頂鐵冠上,“東坡居士曾經有,山人醉後鐵冠落,之句,說的便是唐真人那頂招牌式的鐵冠。我曾經輾轉聽說過這段典故,又略知唐真人性情,所以方纔有此一問。倒是剛纔婢女無狀衝撞了唐真人,還請勿要見怪。”
唐子霞一彈袍角站了起來,略注視了李清照一陣便點頭讚許道:
“我曾經見過無數自詡高潔的男子,也難能找到和李姑娘一般氣度的人。令尊的《洛陽明園記》我也曾經拜讀過,字字珠璣發自肺腑,端的是不可多得地佳作!”說到這裡,他突然彷彿有感應似的把頭偏向了外面,沉聲喝道,“外邊既然有客人,爲何不進來?”
被人喝破行止,高俅自然有些尷尬,只不過,當官這麼多年,除了練就海量之外,他的臉皮厚度也達到了相當的層次,當下毫不猶豫地舉步而入,笑吟吟地道:“想不到我本是專程來拜訪唐真人,卻還是被人佔了先,更沒想到佔先的乃是李小姐。天下之事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而燕青則一縮腦袋躲在了廊柱底下,絲毫沒有現身的意思。
見到高俅進來,李清照先是一驚,但聽完這番解釋便覺得釋然。高俅既然得到了蘇軾遺稿,那麼,前來拜訪唐子霞便很自然,倒是這樣的無心偶遇也能撞在一起,這事情還真是巧極了。心念數轉之下,她便退後一步襝衽行禮,隨後給了鳴鸝一個眼色。出口惹禍的鳴鸝眼見小姐下了令,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了殿外。
唐子霞既不像尋常道士那樣趨奉權貴,也不像有些恃才傲物的人那般全然倨傲。打量了高俅一眼,又聽到了李清照的那聲高相公,他立刻了然了高俅的身份,當下便彎腰打了一個稽首,模樣卻適意得緊。
“原來是高相公,想不到以洞霄宮如今的樣子,今日卻接連有貴人駕臨,還真是巧了!”他環視了一眼四周,無奈地攤手一笑道,“前任洞霄宮主乃是個最閒散的性子,所以好端端一個香火鼎盛的地方就成了如今的模樣。不過若是依我的本心,那卻是極好的。要知道,修道本就是講究一個道心,若是一心一意只想着世俗香火,哪裡能夠求證本心得達大道?只不過,這洞霄宮中的百八十個道人卻是要吃飯的。爲了此事,還真是叫人傷腦筋。”高俅這才明白這洞霄宮失修的原因,若是宮主經營有方,以此地洞天福地的名頭,必定是香火鼎盛,那麼別說修葺區區一座正殿,便是將裡外整修一新也是輕而易舉的事。而自大中祥符年間開始,朝廷便有旨意,洞霄宮可每年遴選一名道童侍奉香火,久而久之,這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現在前任宮主故去,若是還不能採取措施,只怕這百八十人吃飯都要成爲問題。”高相公何妨向朝廷舉薦唐真人當這個洞霄宮主。”李清照突然插言道,“須知以唐真人的道法道理,擔當此職無疑都是合適的。”
“小姑娘,你倒是會報剛剛的一箭之仇!”唐子霞聞聽此言頓時啼笑皆非,“要緊的不是洞霄宮的宮主,而是到哪裡去找一個善於經營的人。宮主不過是掛了一個虛名,洞霄宮有田產十五頃,論理應當是吃住不愁,如今卻連收田租也困難,可想而知整個洞霄宮找不出一個善於事務的道士。要這麼下去,換一百個宮主也是白搭。”
看來這年頭和尚道士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儘管知道宋朝道士僧人的度牒分外貴重,但是,真正聽唐子霞道出了其中苦經,他還是有些震動。要真的是一個不如意便落髮爲僧或是出家修道,天下豈不是無人事農耕亂了套了?只是,唐子霞當着自己的面說這些,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