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在京城任官已經有數年,經歷朝會無數,但是,葉夢得並沒有幾次單獨面君的經歷。此時,等候在崇政殿之外,他的心中仍有些七上八下的,蔡京昨晚的交待時時在耳邊響起。
“少蘊,你雖然詩詞堪稱一絕,但是,你的才能卻絕不僅僅侷限於此。聖上向來喜用年輕才俊,因此登基之後提拔了不少年輕官員,這些人當中有稱職的,也有不稱職的,但是,在我看來,除了那兩人你無法越過之外,其他的人你大可不必放在眼中!”
說這番話的時候,蔡京的眼中閃爍着冷冽的光芒,彷彿又觸及了心中隱痛。”自古以來,爲官者以爲相最難,看似位高權重,其實卻需時時刻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能有半點差錯。君王無錯,一旦施政有所疏失,那麼,不管宰輔是否有錯,都難免罷職去位,古往今來皆是如此。之所以對你說這些,我是想要你知道,不管執政的是誰,真正掌握決定權的永遠只有天子一人。即便我將來複相之後能夠重用你,卻仍然難免他人說閒話,只有聖上的旨意,方纔能夠一錘定音!”
“葉大人,葉大人!”
葉夢得終於從恍惚中回過了神,定睛一看方纔發覺前來宣旨的內侍是楊戩,眉頭不由輕輕一挑。隨着和蔡京的關係一步步加深,他漸漸觸及到了很多隱秘,其中便包括這個蔡京在宮中最大的眼線。此時,見楊戩丟來一個讓他安心的眼神,他便微微頷首,緊跟着楊戩進了大殿。
然而,當他擡起頭時,卻發現御座上不止只有趙佶一人,旁邊還有一個孩子,觀那衣着,似乎是一個皇子。見到如此場景。他的心中陡地一突,要知道,外間曾經傳言趙佶最寵愛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以及鄭貴妃新出的七皇子,莫非,如今正當盛年的趙佶便已經有了立儲之意麼?
來不及細想,他便跪倒在地大禮參拜:“拜見聖上!”
“葉卿平身吧!”趙佶輕輕點了點頭,又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指着旁邊的孩子道。”這是京兆郡王,朕地長子,如今已經到了應該學習一點政務的時節,所以這幾日朕便讓他在這裡。”
儘管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但葉夢得卻聽得心中驚懼。儘管聽說趙佶在前次病癒之後似乎對王皇后頗爲禮待,但是,這卻並不能掩蓋鄭貴妃和王淑妃同樣寵冠後宮的事實。如今,趙佶隻字不提只小京兆郡王趙桓一歲的高密郡王,豈不是代表着心中已經有所決斷?
儘管心中有千萬個想法,但他還是依足了禮數拜見這位年幼的郡王。誰料。他纔剛剛彎下腰。便聽到了一個清亮的聲音。
“我只是奉父皇旨意旁聽,葉大人不必多禮。”儘管只有六歲,但趙桓的應對卻有板有眼。”父皇,葉大人奉詔而來應對國事,是否需要賜座?”
趙佶聞言一愕,隨後便大笑了起來。唐時重臣面君皆有座位,到了宋太祖時卻撤了宰相座位,因此羣臣只能站着應答。但是,後幾代君王漸漸也有君前賜座地特例,並不似明清時的折辱大臣。
“桓兒的建議雖然不錯,不過,君前賜座乃是宰相纔有的。葉卿還是年輕官員,若是有這樣的殊榮,傳揚出去恐怕便要惹人非議了!”趙佶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也不去看葉夢得的臉色,而是耐心對趙桓解釋道,“你雖然知道禮敬大臣,但是還需記住,凡事都有分寸兩個字,倘若逾越了分寸。那麼,非但無益反而有害,你懂了麼?”
這父子間的對答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在了葉夢得耳中,先前趙桓建議趙佶給他賜座時,他已經是嚇了一跳,但是,趙佶的回答卻更加令他驚訝。此時,見趙桓似乎有些茫然,他連忙順勢謝道:“京兆郡王的厚愛,臣銘感於心,只是臣官職卑微,萬萬不敢有所逾越!”見趙桓面有所悟,他這纔對趙佶深深一躬身,“不知聖上召見有何要事?”
“要事卻是沒有,朕只是有幾句話需要聽聽葉卿地意見。”見葉夢得還要謙遜,趙佶便擺了擺手,沉思片刻卻悠悠嘆道,“自熙豐以來,朝廷政令朝令夕改,百姓往往無所適從,便是官員也往往因此而結成朋黨,不以忠心國事爲己任,每每想起這些,朕便不免扼腕痛惜。不過,以結黨之名誣衊別人地也時常有之,是以不能一概而論。”
“聖上所言極是。”聽到今日的議題乃是朋黨二字,葉夢得依舊是神態自若。”施行或是廢止政令,任命或是貶斥官員,這都是聖上所爲之事,宰輔不得自專,自周朝以來便是如此。政令不過是利國損國兩種而已,若是聖上認爲政令可行,則不應輕廢:而倘若聖上認爲不可行,而且又並非聖上認可,自然不可追復。如今羣臣大多以宰輔之意判斷進退,臣認爲已經失去了朝議的本意。”
聽了這段話,趙佶地臉色倏然一變,最後竟情不自禁地擊節讚賞道:“朕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中肯的評語,歷來官員入朝之後,都喜歡攀附黨羽,從而得以步步進身,能夠說出你這種話的百里無一。不錯,天下之事俱出自於朕意,怎可決之於他人之手?”
葉夢得心中長長吁了一口氣,順口就加了一句:“臣只是偶有所感,不敢當聖上如此讚賞,但有些話卻不吐不快!”見趙佶鼓勵似的頷首點頭,他的膽子不由更大了,“古人云,親賢臣,遠小人,因此用人必先辨賢能。一旦真正任用,則必先重德,然後選才,蓋因有才無德者往往會敗壞社稷的緣故。我朝歷代先王用人,便一直用的這一點。而自崇寧以來,在內則取那些政見與朝廷同者作爲純正,在外則取能夠快速推行法令的爲幹敏之才,卻忽視了官員的器量品德,見識深淺。所以,臣請陛下能夠在今後用人之時,仍以德爲先!”
“葉卿居然能夠看到這一點,怪不得元長如此愛重!”趙佶一邊點頭一邊端詳着面前的葉夢得,見其年紀輕輕而又一表人才,不禁更生好感,“朕如今正在爲京兆郡王挑選教授,你可願意……”
“臣萬萬不敢當!”葉夢得聞言心中大恐,幾乎是下意識地出口拒絕,“歷來皇子教授都是選博學之士,臣萬萬不敢當!”急切之間,他也編不出什麼更好地言辭,只能見好就收,心中暗自祈禱趙佶千萬不要一意孤行。
儘管被葉夢得打斷了話,但是,趙佶並沒有露出別的顏色,而是低頭向趙桓問道:“桓兒,你是否願意讓葉卿教授你?”
“父皇,兒臣剛剛聽葉大人奏對,覺得他別有大才,不敢屈其教授兒臣!”趙桓認認真真地說道,小眼睛看上去亮閃閃的,“不過,父皇既然愛重,葉大人的才學想必是好的,倘若父皇真的委任葉大人,兒臣必定會時刻勤學!”
“好!”趙佶見底下的葉夢得似乎有些惶恐,不由又發出了一陣大笑,“既然先前說過凡事不能逾越,朕也得守着這分寸兩個字。朕記得前一次授了葉卿祠部郎官,如今就先改寶文閣待制吧!”
一路出了禁中,葉夢得方纔發覺周身上下出了一身大汗,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聲。他一向自忖鎮定,但這都是九月的天了還弄得如此結果,不可不說今次所受的震撼實在太大了。君前一次奏對便直擢寶文閣待制,一舉而入文學侍從,這便意味着,他已經一隻腳踏入了政壇地中心,只要能夠應對得當,將來的前途必定會更光明。然而,當他想到適才京兆郡王趙桓的表現,臉上又露出了一絲陰霾。
哲宗趙煦是憂患無嗣,而如今趙佶偏偏是子嗣太多,僅僅現在在世的皇子便有六人,按照趙佶的年紀,將來只怕是更多,一個不好便會不可收拾。想到當初神宗皇帝去世時的層層風波,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上天保佑,千萬別讓大宋再起什麼風浪了!”
崇政殿中,趙佶讓人帶走了趙桓,這才閉目沉思了起來。這幾天,他一一測驗了幾個皇子,最終發覺以往一向冷落的趙桓很有天賦,儘管不見得超過人稱聰明伶俐的高密郡王趙楷,但是,沉穩卻有過之,而今日第一次把他帶在身邊接見大臣便有所心得。即便葉夢得回去之後不說,想必這一舉動也會在旬日之間傳遍京城。只是,一個才六歲多的孩子,若是驟然超乎其他諸子之上,是否會有所不妥?正沉思間,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啓稟聖上。”曲風一溜煙似的奔進了大殿,手中還捧着兩個匣子,“高相公杭州急報!嚴大人延安府急報!”
趙佶猛地一驚,取出兩份摺子便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看到最後竟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最後,終究還是帝王城府佔了上風,他沉着地合上了摺子,沉聲下令道:“傳趙挺之、劉逵、何執中、阮大猷、張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