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的禪房之內,陳王趙佖正閉着眼睛盤腿坐在那裡,四周盡是濃重的檀香味。在他的身後跪坐着兩個神情緊張的僕人,目不轉睛地盯着趙佖瘦弱的身軀,唯恐他會倒下來。畢竟,陳王趙佖的身體原本就不好,雖然已經醫官盡心竭力地醫治,但是,是否能好仍然是未知數,而天子官家偏偏就最敬重這位兄長,萬一有什麼閃失,他們誰都承擔不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見趙佖沒有反應,兩個僕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其中一人便匆匆上前開門。大門一開,他就愣住了,只見門外不是平日在這裡伺候的小沙彌,赫然是當今天子趙佶。這位官家只穿着一身常服,看上去和尋常士子沒什麼兩樣,只是身後扈從的一羣護衛看上去煞氣騰騰,顯然有別於尋常豪門護佐。
倒是那平日神情寶重的主持智光站在趙佶身側,口中似乎正在說些什麼。
來不及細思,那僕人便連忙跪倒在地,口稱萬歲不迭。趙佶卻只微微點頭,示意其他任不必跟從,獨自一人踏進了禪房大門。
內間的僕人也認出了趙佶,慌忙跪倒在地見禮。這一次終於驚動了陳王趙佖,他微微睜開眼睛,見是趙佶,面色不由微微一變,掙扎着便欲起身見禮。
“八哥身體不好,還是坐着吧!”趙佶一把按住了趙佖,又朝一旁的僕人丟了一個眼色。等到那僕人退出禪房又關上了大門,他這才說道,“早先聽說八哥的病犯了,朕還真的嚇了一跳,如今見八哥情況還好,朕就放心了!”
趙佖聞言卻只是苦笑,眸子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愁緒:“我這都已經是多年的病了,一時半刻也要不了命。不過要好轉也是難上加難,聖上不用時刻記掛。”他擡頭打量了一下趙佶的衣着,不由啞然失笑,“瞧官家這樣子,似乎沒有知會幾位相公就出來了?”
聽到相公兩個字,趙佶的臉色遽然一變,最後便依樣畫葫蘆地在趙佖身邊坐了下來。”八哥,到現在朕方纔明白。這天子兩個字絕不是容易的。只是政事堂便有那麼多不同地聲音,更何況朝堂?當初西征連連大捷的時候,他們個個歌功頌德,如今一見有變便勸朕罷兵,你說說看,這些個口口聲聲聖賢之言的相公哪裡值得朕託以腹心?”
趙佖越聽越覺得心中震動,看這情形,今日恐怕是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而且必定和西北戰事有關。只是,居然會有宰相提議罷西北兵。這實在太令人驚訝了。莫說朝廷在西北事上花費了多少錢糧。只看趙佶對於此事的態度,便應當知道這猶如龍身上的逆鱗,觸之即死。
誰又會這樣不領顏色?
“官家,恕我冒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佶長嘆一聲,把今日兩份奏疏的大概情況複述了一遍,末了才冷笑了一聲:“夏國原本就是強弩之末,之所以會甘冒奇險進犯陝西,不過是爲了橫山之仇,當然,也有遼國撐腰的緣故。當日趁着遼國新敗於女真,我朝和西夏地盟約多爲有利於我國的條款。這對於党項人來說自然是奇恥大辱,如今他們實力稍復,捲土重來也在朕的意料之中。陝西六路有嚴均達支撐,只要不是貪功冒進,西夏騎兵絕對佔不到便宜,可是,這個時候偏偏有人勸朕罷兵安撫!若是他們知道女真使節如今就在杭州,怕是還要讓朕把這些人綁縛了送往上京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趙佖頓時覺得一陣頭昏腦漲。連忙用食指中指輕輕揉按着太陽穴,好一陣子才勉強振奮了精神。若是讓那些大臣聽到趙佶這樣的言辭,恐怕只有請辭這一條路。沒想到趙挺之這樣聰明的人,仍舊免不了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都只怪那個位子太過炙手可熱了,坐穩的人就再也不想挪出位子給別人,只是,選擇瞭如此時機未免太不明智。
左右權衡良久,他便開口詢問道:“那麼,官家究竟是怎麼想的?”
趙佶猶豫片刻,然後方纔下定了決心:“朕想復了蔡元長的相位……”
趙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勸阻道:“眼下萬萬不可!”話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逾越了本分,見趙佶目光有異,他只能一咬牙解釋道,“官家,論才能,當世恐怕無人能及蔡元長,但是,要駕馭此人卻絕不容易。臣曾經聽官家說過,御史中丞侯蒙評論蔡元長心術不正,並且認爲倘若蔡元長能夠正心術,則古今明相無人能出於其右,這也正是臣所認爲的。若蔡元長重掌權柄,則目前地政事堂無一人能夠對其構成威脅,久而久之,則其黨羽必定會重新遍佈朝野!”
趙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地言論,因此儘管微微皺眉,卻並沒有立刻駁斥。沉默片刻,他方纔反問道:“那麼,八哥的意思是,朕應該採納趙正夫等人的意見?”
“官家地兩難臣也很清楚。”趙佖稍稍欠了欠身,深深凹陷進去的眸子露出了炯炯神光,“西北罷兵是官家絕不願意看到的,而若是不採納趙相公等人的意見,則他們勢必不能在政事堂再立足下去。不過,好在今次崇政殿接見不是朝議,除了起居郎記述之外,別無他人在場,不會造成太大的風波。若是趙相公等人回去之後沒有糾集言官大肆上書,則官家可以暫且放一放此事,或者讓人給趙正夫等人一個警告。”
“蔡元長……”趙佶喃喃自語了一句,最後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八哥的意思朕明白了,若是任用蔡元長,則必定予其尚書左僕射之位,進而勢必促使其一支獨秀,所以目前還不是機緣。只是,八哥你也應該知道,朕剛剛將東南重地交付給了伯章,絕對不可能這麼快就將他召回朝廷,那麼,豈不是伯章一日不回,朕便一日無法用蔡元長?”
見趙佶如此直接,趙佖也頗爲躊躇,但是,這卻是不爭的事實。哪怕是高俅在外位高權重,但是,卻無法制衡朝堂的發展,所以,只要蔡京一復位,高俅回來必定很難有立錐之地。然而,趙挺之劉逵張康國會失敗第一次,那第二次的來勢就會更加兇猛,總不可能永遠採用這樣消極的應對措施。
終於,他用一種極其不確定地語氣建議道:“若是官家實在無法,不妨召回知大名府蘇子由!”
趙佶聞言臉色大變,忍不住站了起來:“你……你莫非要朕……”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趙相公等人最怕的就是舊黨中人重歸中樞,而蘇子由又是最最固執不過的人,到了那時,恐怕趙相公再也沒有精力方纔其他的事上。只不過,這樣一來,官家怕是要背上背棄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的惡名。”
“算了,到時再看吧!”趙佶深深嘆了一口氣,臉色一瞬間又灰淡了下去。他的目光在壁上的一幅書法上停留了許久,然後又落在了趙佖的臉上,“八哥,關於女真使節地事,朕不想大作張揚,所以準備就讓伯章和他們交涉,你認爲可否妥當,會不會爲暗中窺伺的人發覺,以至於不可收拾?”
“既然來都來了,總不可能把人重新送回去,再者,高相公的爲人處事官家總應該信得過纔是!”趙佖頓了一頓,突然又笑着補充道,“再說,西夏如今的憑恃不過是遼國的支持,要是有人牽制遼國,他們還能張狂否?當然,養虎爲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女真又不是高麗那種嚮往中原漢化的國家,雖說如今需得倚靠他們,但還是要預作防範纔對。”
“八哥,朕真的要懷疑你是不是和伯章串通好的!”聽到這裡,趙佶已經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都扔在了九霄雲外,忍不住出口取笑道,“他打的是驅狼吞虎,作壁上觀,關鍵時刻再落井下石的主意,想不到八哥這個謙謙君子也這麼想!你放心,這點分寸朕還是有的。既然如此,朕便立刻予伯章一道手詔,讓他和那些女真蠻子好好商談一下。前次高麗人前來納貢的時候,就曾經隱約對朕提起過不願臣服於遼,朕尋思着,倘若女真和遼國兩敗俱傷,恐怕高麗就應該另外尋一個主子了!”
“官家英明!”趙佖順勢送上一句俗話,見趙佶丟過一個沒好氣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冷不防一下子笑岔了氣,竟是連連咳嗽,末了只能拿着帕子掩口。待到移開帕子時,上頭竟是星星點點觸目驚心的紅色。習以爲常的他正欲將帕子藏進袖中,誰知卻被趙佶一把抓住了右手。
趙佶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臉色自然難看得緊:“八哥!你這咳血之症究竟有多久了?”
“不礙事,我都習慣了!”趙佖淡淡一笑,輕輕推開了趙佶的手,“官家也不必如此擔心,我不求什麼福壽雙全,老天爺想必也不會這麼快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