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餘杭錢如益自動將田產造冊上呈之後,整個餘杭的釐定田畝進程便漸漸加快了起來。先是錢如益的密友柳入道採取了相同的措施,然後又是兩家的姻親繼而跟上,到了十月末,餘杭的過半大戶全都咬咬牙跟進。
當然,他們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穫的。至於這收穫的來源,自然便是來自剛開張的錢莊了。
在籌備了近三個月之後,杭州和其下轄七縣內一下子開出了七家大觀錢莊,每一處都是開在州縣之中最顯眼的位置。開業的那一日,杭州城內是高俅親自去捧的場,至於其他各縣則是那幾個縣尉出席,場面異常隆重。
早在開寶三年,宋朝便設了便錢務,商人入錢者至便錢務陳牒,即日輦至左藏庫,給以券,令諸州在商人憑券至的當日給付,不得拖延,違者科罰。至道末,商人便錢一百七十餘萬貫:天禧末,增一百一十三萬貫,達到了近三百萬貫,那時朝廷的信用相當高。而自從蜀中用交子之後,大宋幾代君王爲了填補國庫的鉅額缺口,交子的發行量一屆比一屆大,而政府信用則一日比一日低,最後到了人們談交子而色變的程度。
因此,錢莊雖然也設匯兌業務,卻並非完全將它當作業務的最中心,而是以放貸和存取爲主。按照一向的慣例,匯兌者每貫錢付息錢三十文,而高俅則把息錢降低到了二十五文,雖然只是五文的差額,卻已經吸引了不少商人。而放貸則全憑抵押物估價,例如田產房產等按照五等估價,金銀首飾等按照實際價值估價,一旦逾日不還,則收回抵押物。其他諸如爲借貸人設置額度的做法,則大多數由高俅按照現代信用制度,再由幾個經商數十年的老手一一裁定。其中甚至還設置了青苗錢!
在宋朝的這個時候,除了放貸之外,錢款不管存在哪裡,都是不可能變出新錢的,正因爲如此,當得知存入一貫錢一年能夠有一百文的利息時,不少人都大爲驚歎,但是。去存錢的大多都是家境中等的人家。
這些人地錢不夠放高利貸,放在家裡又沒什麼用,一聽說有這樣生錢的去處,全都把錢存了進來。而大觀錢莊所定的借貸每貫錢每年二百文的利率,又讓不少人心動不已。當年王安石變法所定的青苗錢利率也是百分之二十,若不是因爲各地官府爲了放青苗錢而硬性攤派,這樣一條良法也不會那麼快被廢。
然而,在八家錢莊生意紅紅火火的時候,卻也有人在背地裡咬牙切齒,其中最最惱火的就是那些放高利貸的富民。高俅下江南之後。各色人等都受了不小地好處。唯有他們所受衝擊最大。原因很簡單,釐定田畝的時候,他們中間那些因進納補官又從中操作的人全都被挑了出來。而且名字全部上了各處招貼的榜文;在此次錢莊開張之後,他們的高利貸又喪失了大部分市場。既然有利息更低的貸款可以考慮,誰會沒事去借高利貸?除了那些窮得沒法的賭徒,就連農戶也會想方設法到錢莊去貸上幾貫錢。
這一日晚間,一羣肥頭大耳的人便聚到了杭州城外的一個小莊園,憤恨不平地議論起了這些天的窘況。牢騷發多了,場面很快便激烈了起來,甚至有人直言不諱地叫囂要報復←們不是什麼讀書人,大多是家裡有一兩個餘錢,又不會經營之道。因此平日除了放高利貸,再買上幾十畝餘田收收租子,沒有更好地生錢之法,誰知如今都被人堵得嚴嚴實實,因此自然是怨聲載道。
“再這麼下去!我們就得全家跳錢塘江了!”
一個滿臉橫肉地漢子狠狠地把酒杯扔在了地上,那清脆的咣噹聲頓時讓滿屋子的嘈雜消失得一乾二淨。”我們本想正正當當地過活,誰知別人連這條活路都不讓,現在看來,我們除了造他娘地反。還能幹些什麼!”
一聽到造反兩個字,在座的衆人全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大宋律法一向是官輕民重,當官的貪污個幾萬貫幾十萬貫也不過是流配沙門島,而小民百姓偷上幾貫錢就要處死,更不用提什麼造反了。當日蜀中亂起的時候何等聲勢,最後還不是被鎮壓了下去?他們這些好事的都是看過殺人的,那咔嚓一刀下去,紅的白的滿地都是,要是落到自己身上,誰敢想象那後果?
“這種瘋話就不要再說了!”牆角一箇中年人終於站了起來,向四周伸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少安毋躁,“大家要記住,我們要的只不過是一條活路,所以萬萬不可太張狂!如今那些富商大賈都拿了好處,當官的人家也一樣沒遭到多少波及,像我們這樣地人在朝廷沒有勢力,便只能自己設法自救!但自救也該有個章程,絕不能自己往刀口上撞!有些事情我們自己不能做,難道不能讓別人做麼?只要出了大事,朝廷恐怕不得不對這個姓高的有所發落,到了時候,任憑他的什麼政令都只有一個廢字!”
一番話說得在場衆人全都連連點頭,剛纔那個開口罵孃的漢子甚至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高聲叫好道:“何二哥的這個法子好!殺人不用血的軟刀子,正好用來對付那些個當官的!何二哥你吩咐吧,只要是能做的我們絕不含糊!”
“絕不含糊!”
“何二哥你發話吧!”
見四周鬧哄哄的,那個中年人不由露出了一絲得意地笑容。”大家都是兄弟,說不上什麼吩咐不吩咐,只不過是我給大夥出一個主意罷了。大家應該知道,如今東南盛行明尊教,至少十戶人家裡,就有一個供着明尊。但凡信奉這個的,大多是赤貧的百姓,他們也不可能去那大觀錢莊借錢,所以根本受不到那些政令的好處。只要煽動了他們,還愁這東南亂不起來麼?”
那中年人雖然說得簡單,但還是有人心存疑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泥腿子都是不要命的,萬一真的鬧騰起來,恐怕難免會牽連到我們。再說,他們這些人齊心得很,煽動起來恐怕不容易?他們可是把明尊看得比什麼都重。”
“煽動不起來?”中年人冷笑一聲,臉上閃過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陰狠,“如果有謠言說官府要查禁明尊教,所有信教者一律梟首示衆呢?如果官府派人砸了他們的祠堂呢?”
“這……”
此時,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可以預見,若是那些光腳的漢子聽說要查禁明尊教,信教的還要處死,那麼,一定會爆發出一場大亂。到了那個時候,只怕是那個姓高的有十萬分本事也無法展開。可是,這主意也太過陰毒了,只要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泄露出去,那麼,其他人肯定都會不得好死。一時間,整個屋子裡一片死寂,誰都不敢先說話。
那中年人一眼就猜透了這些人的意思,立刻輕輕拍了拍巴掌:“大家是擔心被人出賣吧?其實我也擔心這一點,如今大家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蹦醚不了幾天,要是這一次還生出二心,那麼,就洗乾淨了脖子等那一刀吧!”他信手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張寫滿了字的紙,伸出手指彈了一下,意態自如地建議道,“這是一張誓約,大家所有人都往上頭蓋一個手印,只要有這份東西在,恐怕誰也不敢生出首告的心。這樣一來,我們都好有個保障。要麼全都可以活命,要麼就全都去死!”他一邊說一邊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盒印泥,一幅笑容可掬的樣子。
聽到這裡,衆人的臉色全都變了,有興奮的,有害怕的,有擔憂的,有釋然的,人生百態盡在這一刻全數流露了出來。剛剛那個說話的漢子霍地站了起來,三兩步上前把大拇指在印泥裡一蹭,然後看也不看那文書一眼,狠狠地按了下去,嘴裡還大聲嚷嚷着:“我吳三就當第一個,反正沒了活路,這一條命也不值錢,就賭上了!”
有了一個起頭的,其他人自然也一個個跟在了後頭,最後只剩下了一個神態畏縮的小老頭←不安地看了衆人一眼,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還是算了吧,我還有幾畝地,實在不行就硬捱下去也行。這風險太大了,我……我還是……”
“老劉頭,你這說什麼呢?”吳三一個轉身逼了上去,滿臉都是獰笑,“大夥兒都按了手印,唯獨你推三阻四,怎麼,準備出去了就出首告我們一把麼?你可別忘了,你家裡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要是你不加入,到時候她怎麼樣可沒有人能保得準!”
最後那句**裸的威脅頓時讓小老頭嚇得渾身發抖,他死命地點點頭,一骨碌爬起來把大拇指放在那印泥中,然後哆嗦着按在了文書上。
此時,屋子裡方纔響起了一陣如釋重負的吁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