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二年九月已未,趙煦下旨追賜已逝皇子名爲茂,贈越王,諡曰衝獻。原本皇嗣降生,皇后冊立的大喜,最後以這樣一個結果而告終。然而,朝中大臣和黎民百姓不可能如趙煦一般沉浸在悲傷和失望之中,即便沒了皇子,大宋還是要延續下去,江山還是需要一個繼承者,在這種心理策動下,從街頭巷尾到茶樓酒肆,人人都在議論着趙煦的身後之事,頗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勢頭。
從一開始,簡王趙似便是繼位人選中呼聲頗高的一個。畢竟,從血統而言,趙似是趙煦同父同母的弟弟,外有章惇爲援,內有朱太妃爲臂助,看好的人不知凡幾。除此之外,申王趙佖作爲長子,也頻頻被人提起。然而,沒有人想到,病中的趙煦在身體稍好之後,召見的第一個人既非簡王也非申王,而是生母亡故又非長子的端王趙佶。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朱太妃匆匆忙忙離了聖瑞宮,然而在福寧殿前卻被人擋了駕。盛怒之下的她正欲徑直闖入,向太后一行卻正好來到,她只得強自壓下怒氣上前問安,再也不敢提別的話。不久,皇后劉珂也帶着內侍趕來,緊接着就是一羣皇弟。於是,自太后太妃皇后以下,包括申王趙佖簡王趙似等一衆宗室全數等候在前殿之中。
足足大半個時辰之後,趙佶才兩眼通紅地自後殿走了出來。見前殿滿滿當當地都是人,他不由一愣,隨即上前一一見禮。
“十郎,官家獨獨召見你一個人,可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交待麼?”朱太妃的眼睛中已經隱約在噴火,可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卻不得不收斂一些。
“皇太妃言重了,聖上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召我前去不過是爲了說話解悶而已,言談中並不涉及國事。”趙佶輕描淡寫地答了一句,這才轉頭朝向太后道,“太后,既然大家都來了,不妨進去陪聖上說說話,也好幫着排遣些苦悶。聖上的精神已經比前幾日好了許多,剛纔已經在臣的勸解下進了一碗粥和兩個面卷,想必再調養數日就能上朝聽政了。”
“此話當真?”向太后頓時大喜,緊鎖的眉頭也逐漸舒展了開來。任憑她向來不問國事,但時刻被一羣內侍宮女在耳邊咕噥,她卻不得不格外留心。要知道,皇帝如今無嗣,若是她這個太后不能鎮壓場面,那麼朝局肯定會爲他人左右,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她回頭掃了衆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們就都進去陪官家敘敘話。皇后,你新喪皇子,就不用在這裡枯等了,回宮好好休息吧!”
簡王趙似聞言頗有幾分不情願,直到母親朱太妃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方纔跟在申王趙佖身後進了後殿。此時,朱太妃也覺得自己再呆在此處頗爲無趣,找了個由頭便自個回宮去了,心裡盤算着晚上再來。直到衆人全都散去之後,向太后方纔帶着趙佶迴轉了慈德宮。
“十郎,官家召見你的事我也不想多問,不過,如今乃是非常時節,你自己心裡須得有數。”向太后坐在正位上,雙手輕輕地揉着兩邊的太陽穴,一臉的疲憊和無可奈何,“官家的身體雖有御醫照料,但真正情形如何誰都不敢打保票,外頭那些紛亂的謠言就是從此而起。從今往後,你如若受到召見便先讓人到我這裡報備,免得爲小人所趁,明白了麼?”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趙佶哪裡還有不領情的道理,慌忙離座下拜道:“兒臣多謝母后!”
“起來吧,就衝你這句母后,我也非得護着你周全不可!”向太后擲地有聲地扔出一句話,隨即擺擺手道,“你退下吧!”
出了慈德宮,趙佶只感心頭興奮非常。趙煦的召見儘管並未涉及任何實質內容,不過是問了幾句自己的學問起居,但其中隱約流露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只從朱太妃剛纔的態度中,他便領略到了一絲快意,看來,儘管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趙煦也並未對趙似有什麼額外看顧,否則又何必舍這位親生弟弟而先召見自己?
一路胡思亂想地回到了府中,一進書房,趙佶便看見高俅悠然自得地坐在那裡,手中正在翻着一卷書,心中不由大喜。“伯章,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若是再不回來,豈能趕得上大事?”高俅合書起身,微微行了一禮,此時,知機的王府家人早就掩上了書房大門,寬敞的房間中登時只餘下了兩個人。
“那你此行……”趙佶欲言又止,畢竟,大宋宗室歷來講究仁孝忠義,倘若被他人知道他的目的自然是大大不妙。
“馬到成功。”高俅言簡意賅地答道,卻並沒有解釋的打算,“倒是我還沒進京城就聽見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怎麼,已經有人按捺不住了?”
“誰說不是呢?”趙佶冷冷一笑,這才撩袍坐下,“今天皇兄單獨召見我,結果不一會兒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從福寧殿後殿出來的時候,太后太妃皇后,並我的那些兄弟全都到齊了。美其名曰探病,還不是想知道皇兄對我說了些什麼!事後太后還把我帶到了慈德宮囑咐了幾句,那麼多人,也就惟有太后是真的關心我!”
高俅聽趙佶說得憤憤然,心中不由苦笑。雖說宋朝皇室一向標榜宗室之間重手足之情,但是,赫赫有名的燭影斧聲便是出自宋太宗趙光義,趙匡胤的兒子德昭也沒聽說有什麼好下場。至於之後的幾個朝代,太子無不是早早冊立,其他登位無望的宗室全都沒有受過任何儲君教育,從小由不理政務,哪裡會有什麼野心。也就是因爲有哲宗趙煦這位短命皇帝,現在纔會鬧出這樣的場面來。
“太后向來慈德,將來十郎你多多孝敬也就是了。”高俅自己也承了向太后不少人情,因此對於這位太后相當有好感,“皇后那裡也會偏向這邊,畢竟,簡王的桀驁和跋扈是宗室裡有名的。仗着聖瑞宮庇護,他這些年來沒少得罪宮裡人,事到臨頭,未必人人都會錦上添花。總的來說,只要聖上能夠在皇太妃的遊說下保持沉默,事情就有七八分了。”
“唉,伯章你說得容易,可我就擔心這兩三分的意外。”趙佶憂心忡忡地站起身來,指着書架上滿滿當當的史書道,“你勸我多讀史,我把這些都看了。歷來宗室若是在大位之爭中落馬,其下場甚至不如黨爭中落敗的官員,甚至連性命都難以保全。倘若……”說到這裡,他再也不敢往下說,心中陡然涌出一股不寒而慄的情緒。
“難道十郎你如今還想要退一步海闊天空麼?”高俅暗自嘆氣,趙佶什麼都好,但終究還是缺少一種身爲帝王的霸氣。儘管也想要鷹擊長空權握天下,但是,對方總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流露出一絲優柔寡斷的跡象。“十郎,自從你當初選擇了和簡王對立開始,作一個富貴閒王就再也不可能了!如今與其想落敗後的下場,不如考慮如何在如願以償之後消除朝中積弊,清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來得實際!”
一席話說得趙佶重新振奮了起來,才露頭的一絲怯懦也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點了點頭後,兩人又從密格中取出了一份名單,指指點點地謀劃了起來。直到太陽落山,兩人才先後出了書房,不約而同地伸了一個懶腰。
“天天忙着商議這個商議那個,實在太累了!”趙佶畢竟才十八歲,正處於精神健旺的時節,不一會兒便把滿肚子的憂慮扔在了腦後,“伯章,還是到入雲閣去看看吧。”他刻意加重了“入雲閣”三個字,玩味之意不言而喻,“以前天香樓還有澄心和雲蘭兩個臺柱,現在倒好,你只讓一羣小姑娘出來撐市面,自然比不得如日中天的含章了!曾布如今每每和你見面都選在入雲閣,要是他知道你早就斥巨資買下了那裡,估計會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面對趙佶的調笑,高俅也惟有苦笑而已。要不是當初需得拉着趙佶這張虎皮去和他人談條件,如今也不必時時刻刻面對這種尷尬了。須知澄心由於年歲日長,早已悄然淡出了衆人的視線,而云蘭則乾脆從自己這裡接手了整個天香樓,一舉推出了十二金釵作爲鎮樓之寶。但是,要真的評出如今汴京的第一號花魁,那就非得含章莫屬。僅僅從這個方面考慮,他就不惜花了大代價把入雲閣納入自己旗下。
“你呀,乾脆說你就是迷戀含章的琴藝得了!”心知肚明趙佶的想頭,高俅隨即反脣相譏道,“既然如此,那就趕緊去換衣服吧。要不你乾脆穿了這一身華服過去算了,橫豎人人都知道你這個端王流連於青樓楚館之間,留下無數墨寶供人瞻仰!”
兩人嬉笑了一陣,彼此便換上了一身裝束,只在王府中選了四個護衛隨行。對於如今的高俅來說,閒暇時光逛逛青樓欣賞曲藝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儘管程朱理學起源於北宋末年,但如今的人們更講究得還是率性而爲,那種後世流傳極廣的假道學行徑,是時下所有文人墨客所不屑一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