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化身石橋……”
顱腦裡,低低的聲音傳徹開,帶着蒼老而陳舊的氣息。
像潮溼雨夜裡,隔過水花遠遠望去,小木屋裡那一點暗啞而昏沉的暈光。
白朮眼角狠狠跳了跳,他顫抖擡起頭,遠遠地,正傳來孫無相和梅之問的交談聲。
“啥石橋?”遠處,孫無相仍懵懂不解其意。
“聽我說完。”梅之問沒好氣瞪了他一眼:“這一招無往不利!”
梅之問深吸口氣,輕聲開口: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
他清了清嗓子,緩緩念出最後一句。
“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我願化身石橋……
顱腦裡,那道低低的聲音再度響起。
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
白朮聽見自己輕聲開口,眼前模糊一片,他依稀看見煙火繚繞中,站着一個穿白衣的和尚。
白衣的和尚雙手合十,正嘴脣微動。
我願化身石橋……
他轉過臉,面容卻是一片空洞。
白朮極力用手扶住額角,汗珠點點滾落下來,臉上神情也驟然猙獰,變化扭曲。
無數的,元神或是肉身,那些潛埋許久的沉舊記憶,正洶洶涌涌,執着而兇狠地冒出來,像破土而出的小巧春筍。
那些帶着尖刺的記憶一根根,陸續破土而出,狂亂的野蠻生長。
喂!
和尚!
和尚你真是個大笨驢!
和尚?
軟軟地,像糯米糕一樣的聲音輕輕傳開,鼻尖聞到了淡淡的香氣,一縷,一縷……
“和尚,你喜歡我嗎?”
最後,腦海裡有人怯怯問了一句。
嘭!!!
那些東西轟然爆開,白朮終於壓抑不住,喉嚨裡發出一聲痛呼
他身形顫抖,幾乎從長空上一頭栽下去,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滑落,溼透了裡衫。
而華清宮內,蒲團上的中年僧人擡起眼,他正注視着這幕,麪皮無悲也無喜。
在白朮眉心,赫然又生出了一朵金蓮,與前番相遇謝梵鏡的情形相似。
它在眉心處若隱若現,伴隨着幽幽的水光,嫋嫋的,像霧一樣迷濛的華光從金蓮體表上升起,縹緲無定。
中年僧人微微擡起手,單手掐了個印訣。
他使出個障眼法門,就遮蔽了白朮眉心的金蓮。
他看着面如金紙的白衣小道士,自嘲搖了搖頭。
“《九數元蓮》,這一門神通,還是我親自教給你的。無明,你就如此忌憚,不想讓我尋到你的轉世身嗎?”
中年僧人嘆息一聲,重新閉上雙眼。
而在華清宮外,白朮強行抑下摧心剖肝般的痛楚,他捂住眉心,那裡似乎有一雙巨手,正要將他的頭顱生生掰開。
“沈真君?”
他面上異狀雖然短暫,卻瞞不住一衆人等。
黃衫的俊美少女駕馭流光飛到近前,在他身後,跟着羣神情緊張的水族修士。
“沈真君?”梅之問好奇開口:“真君可是貴體抱恙?”
“與陳季子一戰後,傷勢還未大好。”白朮額角沁出汗來,他勉強笑了笑:“多謝梅兄,小小傷勢,不妨事的。”
腦海裡,無數模糊着的記憶,正紛涌竄進元神,一時之間,連泥丸宮都生出幾分鼓脹感。
他輕輕搖頭,記憶裡的物象紛亂涌起,令眼前都一時影影綽綽,真假難明。
“告辭了。”
白朮拱了拱手,匆匆縱起遁光,就從原地飛離。
“無相哥哥……”
看着遁光中的身影,一旁的白螺女有些遲疑:
“我們不管嗎?”
“華清宮裡有尊大人坐鎮。”孫無相搖搖腦袋:“既然他都沒有說什麼,我們也不必令生事端了。”
自己是水猿族中,年輕一輩人裡的佼佼者,不單是自己,就連一同護衛宮禁的同伴們,也多是各有來歷,出身不俗。
可饒是他們家室如此,還是被龍君召來巡梭,爲宮裡那位大人守備護駕。
其身份,恐怕顯赫到超乎想象。
既然宮裡那位大人沒有表示,自己又何必爭先出頭,只怕還會討個不快。
“我願化身石橋。”
孫無相回過頭,見到梅之問盯着白朮離去的身影,一臉古怪的重複出聲。
似乎,那位沈真君的異樣,正是伴着這句話開始的。
“不會吧,這話竟對男人的殺傷力如此驚人?我以前怎不知曉?”
梅之問心底默默思忖了半響,忽得雙眼放光,把剛湊近的孫無相嚇了跳。
“我願化身石橋……”
他盯着茫然的孫無相,深情款款,一字一句皆柔聲開口。
變!變!他孃的給老子變!
孫無相:“哈?”
高大的漢子心底一寒,他撓撓腦袋,不敢正視梅之問灼灼的目光。
水猿一族特有的預感,此刻在泥丸宮裡瘋狂示警。
難得的,孫無相莫名慫了。
他左右四望一眼,見白螺女正立在身側,小臉上滿是疑惑。
孫無相三步並作二步,快速躲在清麗女子身後,只敢露出半個碩大的腦袋。
“老梅,我拿你當好兄弟。”
孫無相誠懇開口:“你不要這樣看我,感覺怪怪的。”
……
……
……
遁光裡,白朮死死按住眉心。
回到靜室後,他踉蹌推開房門,還未來得及啓上禁制,鋪天蓋地的痛楚就如潮水,狂亂吞沒了他。
眼前的一切瞬間模糊,再一次,他墜入了無邊的暗色。
等到白朮再次睜開眼時,面前的一切,都已悄然變了形象。
不再是錦熏籠紫,滿袖天香,種種水晶燈照,珊瑚鉤琢裝飾的華美靜室,眼前的,是一處佛堂。
威嚴的貝葉宮裡,香菸繚繞,泥塑的比丘和金剛在霧裡沉默地斂去身形。
爲首的蓮花座上,一個膚色暗金,寶相莊嚴的老僧轉着一串菩提珠,他眉眼低垂,卻不怒自威,眼眸半開半閉間,就如一頭蒼老的神聖大獅。
在其座下,衆僧正合十低頌,禪音不絕。
“是他?!”見到蓮花座上的老僧,那一剎那,白朮便會意過來。
他膚色暗金,寶相莊嚴,周身有無數光團繚繞,漫天古奧經文盤轉,就似一尊莊嚴威德的大阿羅漢。
金剛寺方丈!南禪宗之主!
早在進豐山寺時,白朮便在圖樣裡見過這尊大阿羅漢的神意。
他膚色暗金,正是修行《陀伽相》,並籍以證就了阿羅漢金身,威德無量。
阿羅漢金身與長生金身,兩者一是佛門,一是道脈,然彼此之間,卻高下難分,同爲世間無上寶體。
南華宮的老宮主,那尊宋末時的強絕人物,便是修行南華宮的《清淨道體》,從而證就了長生金身,風頭無兩。
那個時候,他甚至能與王秋意相互抗衡,而不被打殺。
金剛寺方丈修出阿羅漢金身後,一時令天下人震顫。
界京山有傳聞,若不是他壽元將近,潛力已竭,這位老方丈,甚至能窺探一番武道上三境的風采。
自拜入佛門後,自己還從未親眼見過金剛寺的方丈。
沒想到,在這裡,他居然目睹了這位南禪宗之主。
金蓮,眉心上的金蓮……
再一次,他又見到了不同的景象。
在白朮茫然打量四周時,貝葉宮裡,一道聲音忽得響起。
“無明。”上首的白眉老僧擡起眼,忽得喚了一聲。
一應經聲兀得止住,蓮花座正下首,一位白衣僧人昂然而起,神采怡然。
白朮神情劇震,他猛得回過頭,朝那白衣僧人急切看去。
風揚起明黃色的紗簾,篆滿經文的長幔飄飄,,他看着那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僧人合十行禮,氣度斐然。
可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如上次一般,自己依舊看不清那張面孔。
“弟子在。”他聽見那個白衣僧人微笑應道。
“你此番出行,遊歷天下三國,大大揚了我金剛寺的威名。”
老僧低誦一聲佛號,他擡起蒼老的眼,看着面前的年輕的白衣和尚,同樣微笑出聲。
“辯儒門的杜紹之,斬大魔墳的李元希,困南華宮的玄玄子,敗青神觀的雨燈,蓮花真人被你鎮壓於歧山,妖族青黎君大開桐江水府,親迎你三百里。”
老僧裡話語帶着讚許:
“更難得的是,你還折服了北禪宗的爛陀寺,傳聞慈載和尚被你三刀斬破心境後,竟有意合流?”
合流……
南北合流……
在老僧說出這句話後,蓮花座下的衆僧人,呼吸都急促起來。
南北合流,無論是對於南禪宗,或是北禪宗,來說都是心底最深的大願。
中古時代,曾有雷音寺總攬天下大小佛脈,氣數歸一。
可隨着中古時代崩滅,大雷音寺也因意氣之爭,教義之辨,而分割成兩派。
一派遷往北國,開宗立業,是謂爛陀寺。
另一派則留在南境,是謂金剛寺。
自雷音寺分成兩派後,金剛寺與爛陀寺的爭端,數千年來,就從未休止過。
隨着爭端日深,也漸漸染了血仇,彼此也逐步發展爲不共戴天。
沒想到……
“與慈載大師辨禪後,依照老師的言語,我用八部天龍困了爛陀寺上下三個晝夜。”
白朮聽到年輕僧人的聲音:
“至於是否合流,慈載大師只說要思慮一二,沒有給小僧準信。”
“就該殺了他們!”
在白衣和尚剛欲繼續開口時,有人冷聲打斷了他。
中年僧人木着臉,神色冷淡,面上自有一股肅殺之氣。
廣慧……
白朮看着冷聲開口的中年僧人,忽得有些恍惚。
“依我來看,你太過婦人之仁了!佛門弟子不僅有菩薩低眉,也須有金剛怒目!”
廣慧陰沉着臉,厲聲斥責:
“你若在北衛殺了他們,哪還用談甚麼南北合流?佛脈早就大統了!”
“弟子……”
“好了。”老僧搖搖頭,繼續開口:
“總之,此番出行,你大大揚了我南禪宗一脈的威名,老衲有個事物要給你。”
他從正上首的蓮花座起身,緩緩走下佛臺,神態平和。
隨着老僧的站起,蓮花座下的衆僧都肅然起身,爲其分開一條道。
“待南北合流,今遭過去三十年後。”
老僧高高舉起白衣僧人的手臂,奮然做獅子吼,聲震層雲。
“無明,當做佛脈宗主!”
衆僧楞了片刻,也都齊齊開口稱讚,在運轉法力下,一時貝葉宮中,天花亂墜,地涌金蓮。
將正中的白衣僧人襯得如聖臨凡,如佛降世。
“好向枝頭採春色。”
在貝葉宮正熱鬧之時,廣慧冷着臉,突然說了一句。
白衣僧人微微一怔,卻還是恭敬答道:
“不知春色在籃中。”
“何解?”
“莫向外求。”
“你明白就好。”廣慧冷笑一聲,直接推開殿門,便揚長而去。
白朮沉默看着這一幕,若有所思。
潮水般的香霧正氤氳在整座講經殿,那些穿着各式僧袍的身影一點點淡在香霧裡,恢弘威嚴的佛頌隱約傳來,那霧漫過佛像跏趺的雙膝,在最後,連佛像也只是依稀了。
隱約間,被簇擁的白衣僧人正回過頭,他的眼神落在自己這處。
分明是幻象或回憶,可本能的,白朮覺得自己被凝視了。
他眼前瞬間一黑,再回過神時,景象又是一陣變化,眼前的一切,已不再是肅穆莊重的佛家貝葉宮。
沒有衆僧,沒有佛像,沒有香霧嫋嫋。
暮冬的天光黯黯,雖是白日,卻與晚間無異,一片雪景在眼前鋪開。
風雪隆隆,瓊花似的飛雪蜂擁着,有如春末的漫天楊花,遠遠望去,山腳下零星幾點燈火,萬籟俱寂,只有耳畔穿梭不息,流動着的風聲。
在雪地前幾步遠,白朮看見了一個少女,她呆呆仰着頭,似是在等待什麼人。
“前世在《壇經》裡,我看見過這樣一句話。”
身後,有低低的聲音響起,白衣的僧人走過皚皚雪地,他凝望着少女,輕聲開口。
“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
而六祖慧能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
“我若不動心,或許……她也不會死。”白衣僧人擡起眼,苦澀笑了笑:
“風吹幡動,風吹幡動,究竟是風動,還是幡動?”
“你……”
白朮先是一愣,隨及神色劇變:“你能看見我?!”
“你是誰?我是誰?我們又是什麼關係?無明嗎?!”
轉世嗎?前世生活的那些,究竟是幻夢一場,還是真實不虛?
他狂喜往前一撲,卻直直穿過白衣僧人的身體,如若無物。
“無明、鐵蛋、白朮。”
身後傳來白衣僧人的聲音,他回過頭,僧人臉上的迷霧此刻盡皆散去,那是一張自己的臉。
“我便是你……”他看見自己輕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