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渡口人來人往,船過船行,熙熙攘攘,熱鬧非常。
半舊的浮橋上,夫子與青甲神明隔着兩個身位的距離,彼此沉默。在他們面前的,是滾滾奔流了萬千載的大瀆,怒龍一樣的江吼聲從遼遠的江心雄渾傳來,溼潤而清寒的江霧彌散在碼頭的每一處。
放眼望去,天地一片渾沌。
一切都被這白茫茫的混沌包裹着,人聲、車馬聲、槳聲……人世的聲音從霧裡模模糊糊傳來,破碎而喑啞。
“老師,已經晚了。”
青甲神明上前幾步,與老人並肩而立,祂側過身,對沉默看江的老人開口:
“現在的我,已經不能回頭了。”
神明與聖人站在半舊的橋上,面色平淡,小渡口來來往往的人羣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無意識避開了祂們,視而不見。
“儒門伐天時,是你叛了我們,王服、趙冰、孫學洲、龐自然……子度,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愛的學生,看着這些與你一同長大的師兄弟個個身死,你心底,難道就沒有愧疚嗎?”
“愧疚,怎麼不愧疚?老師,我也曾經是人,我也有六過欲七情啊……”
青甲神明面容被混沌朦朧的霧靄籠罩,令人看不真切,祂迎着江面淡淡攤開雙手,語氣漠然:
“但愧疚,又有什麼用?老師,你們是贏不了那羣神聖的,即便你有微光白陽這等玄法傍身,還是贏不了。慧炬寶光王佛、元宮三氣上帝還有沖虛至德大仙,這三尊神聖,個個都強得可怖至極,摘星拿月,移山填海,對於祂們來說,都不過是尋常的小事。”
“你縱是九境圓滿,帶着師兄弟那羣上三境的聖者一起,同樣也贏不了,無論我叛與不叛,結果都不會改變……儒門伐天,註定,是孤注一擲的死局!”
“老師,害死王服師兄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你。”青甲神明笑了一笑,他面容平靜到漠然:“你不會死,因爲你有微光白陽玄術傍身,但王服師兄他們沒有,他們死了,就是真正死了。”
“你看看,中古前的儒門伐天一役後,現在的儒家,已經式微成什麼樣了?六百年,如今已足足六百年,居然連一個六境的人仙都沒有!這些,都是你的過錯!”
老人依舊沉默不語,江風把他的袍子高高吹起,溼寒的霧氣被風也吹也吹不散,粘稠結成一團團。
“我勸過你的,你不聽,你執意要把儒門後世的氣數,全部押在伐天一役上,看看儒家如今的局面,這都是你乾的好事!”
青甲神明語氣狠厲,祂冷冷吐出最後一句話,帶着諷刺的意味: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不是君子,是蠢貨!”
大齊之前,甚至遠在五王斬龍之前,大地上,曾出現過絕地天通後的第一個國家。
虞——
衆部落集結在一塊,他們在熊熊燃燒的接天篝火前,共同歃血爲誓,推舉出最賢德的長者,令他披上尊貴的白熊皮,坐在最高的地方。
君主便由此誕生了,緊接着,便有了國家的概念。
起初的虞,只是數個小部落的集合體,鬆散而脆弱,但隨着不斷的聯合與征伐,它就如同初生的猛獸,不斷吞嚥血肉,不斷成長,直到最終,它統一了所有的大地。
那是難以想象的黃金大世,文字、禮法、制度,一切的概念產生,並隨之發展。
各家的學派生出了萌芽,並一步步興盛,在那個中古之前的時代,虞的皇帝,並不叫做天子,他被虞的國人尊稱爲泰皇,意爲——人的皇帝。
修行——
而第一次,有關於修行的文獻被統一編修撰寫,先賢在通天的雲中大殿裡,用竹簡統計出那些零散的,名爲武道的修行術,並把它們擲出大殿外,投給了萬民。
在後世史官的筆墨裡,並不存在關於虞的記述,那段人道興盛的古史,似被刻意隱去了,在後世,並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就連泰皇這個稱號,也只被當成久遠的傳說。
繁盛到極致的文明突然被一夕摧毀,餘留下來的人,再度被矇昧和野性吞噬,從城郭迴歸荒野。
之後又是漫長的部族年歲,直到五王被迫聯合斬殺了桐江的野龍,文明的進程,纔再度開始前行。
而等到了大齊時,皇帝的名號,已經變成了天子,成爲了約定俗成的稱謂。
“你腳下的土地,在虞時,被叫做大屯。”
夫子伸手指了指:“大屯往昔是苦天人的田地,遍地供奉着苦天人的廟宇,我清晰記得,因爲有人在經過苦天人的廟宇前忘記下跪,一夜之間,大屯十萬人口,都被苦天人張嘴吞殺。
如今的洛邑,也曾是玉霞夫人的天地,祂喜愛挑選美少年進入廟宇侍奉,於是整片洛邑的土地,生男則喜,生女則溺;斐丘因爲元圖大尊嗜好流血,那裡的孩提,從學着走路起,就學着握刀劍了……”
子度,如苦天人和玉霞夫人,祂們的作爲,在神聖眼中甚至算得上仁善了,這些鍛造舟楫的,無論是絕地天通前,還是絕地天通後,神聖並不格外憐憫我們,祂們挑動國家的戰亂,讓生民流血,僅僅是爲了滿足酒後的歡愉,我親眼見元宮祂因爲侍童的樂趣,而讓十萬裡河山流血,你——”
“老師,你贏不了元宮祂們,你已經試過了,代價就是儒門衰微到如此程度。”
青甲神明突然打斷了夫子:“如今的天下局勢,並不比神聖臨世時更好一些,饑荒、兵事、惡疾……只不過把神聖們,換成了世家和天子。泰皇已經死了,大虞也不復存在,你在榆樹下說的大同之治,永遠也不會實現!”
“大同……”夫子默然了半響,忽得搖頭:“你——”
“識時務者爲俊傑,王服師兄他們已經死了,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來。”
青甲神明搖搖頭,轉身後退:“老師,我是不會回頭的,你做的事情,無論是大同之治,還是儒門伐天,都猶如螳臂當車般可笑,我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着走到彼岸。”
“還有——”
青甲神聖停住腳步,道:“老師你說的神聖,那些沉睡於虛海中的東西,我去探過了,並沒有。”
“子度,你就不好奇武道的真正來歷嗎?”
遙遙,夫子的聲音從江霧中傳來,模糊不清:“自伐天失敗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祂啊。”
青甲神明悚然一驚,他忽得感覺有股涼意,驟然從心頭襲起。
這在祂轉修投入元宮三炁上帝麾下,成爲屬神後,便從未有過這種感觸。
青甲神明回過頭,在浮橋的另一側,夫子的身影卻早已不見了蹤跡。
……
……
……
學塾裡。
楚珣怔怔盯着那副墨畫,一動不動,良久,他才如夢初醒般,大步走出門去。
但他沒注意到,被他捲起的那副墨畫,所有的一切,筆調都在一點點淡去,青松、大石、恭敬跪坐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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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隨之的,卻是大石上的白衣人,眉目愈來愈清晰。
嘭!
泥地裡,楚珣猛得剎住腳,他懵懂了半響,並不明白自己爲何突然要跑到學塾來。
“我癔症了麼?”
他呆了呆,又搖搖頭,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夾着一副墨畫。
刷——
墨畫被打開,幾點雨滴濺在白紙上,打出清晰的印痕,畫中的人物一襲白衣,眉目栩栩如生,他伸出兩根手指頭,對着留白處,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
“白朮?!”
楚珣猛得一驚,手指頭劇顫了顫,幾乎要把墨畫跌到泥地裡。
而不等他如何反應,墨畫又再度淡去,楚珣臉上的驚愕被僵硬定格,隨之,一點點又轉變成錯愕的懵懂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