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無光,神音震耳。
一座座山川崩解,被神通中的大光熱熔成了劫灰。即便葉鬱冉和竇方事先佈下了秘陣來遮掩天地,可在一次次餘波轟擊中,也已是搖搖欲墜,即將分崩離析。
竇方驚懼捂住斷臂,惶然看着遠處山丘上那個渾身血氣如真龍盤繞,肌體生光的白衣僧人,目光裡滿是錯愕。
任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木訥甚至有些呆板的僧人一旦動起手來,就真的如同一尊神魔發狂,凌舞直上九重天闕,難以相抗!
“你修了遍淨天人體!”
在錯愕的竇方身側,渾身焦黑,被一記雷法直直斬中的葉鬱冉怒極反笑,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身備火、金、青、赤、黃、白、黃、黑七種大顏色,無垢無漏,無淨無壽。
是肉身成聖。
是煉體第一!
“烏宛竇氏,壽吾葉氏……”山丘上,無明雙手合十:“我雖聽老師說過,你我幾家素有仇怨,卻還是沒想到,我才初下山門,兩位施主就來截殺我了。”
“你知道我們?”
“在我和小秋姑娘說話的時候,兩位檀越便在軒霞居里盯上我了吧。”無明搖頭:“貧僧不想殺生,但老師說過,北衛的宗門幾近人人可殺,如此,也唯有得罪了!”
“你把我當——”
竇方怒髮衝冠,但他的吼聲還未脫口,便再也沒有機會說了下去。一道璀璨仙虹從無明掌指飛出,照耀了整片天地,發出刺目而悽豔的光華,朝兩人頭頂斬落。
南極仙光!
數百丈的距離,對於南極仙光也不過寸許,竇方還保持着雙眼圓瞪的震怒姿態,整個人便被仙光攔腰斬斷,身軀破成了兩截。
無垢的琉璃法軀比神鐵更堅硬,比高嶽更爲巍峨,卻還是在南極仙光的全力一斬下分崩離析,輕易的,如同熱刀割開滾燙的蜂蠟。
“封!”
一道佛音激盪,腳踏虛空而來的無明沉喝出聲,全力斬出南極仙光的他面上也不免有些萎靡之色,但還是強提起精神,繼續以快打快。
猝不及防的葉鬱冉只來得及抓住竇方的上半邊身子,便被佛音滾滾擊退。
無數白蓮憑空出現,像藤蔓一樣死死纏住竇方剩下的,那未被葉鬱冉抓住的下半身。
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白蓮團團聚成一方堅固法界,內蘊“永失無存,拔盡本根”八個炫光大字,將竇方左衝右突的殘肢死死困住,掙脫不得。
旋即,便再無聲息……
竇方呆呆看着自己殘肢被剎那被封住,便是元神也無從感應,血不由得一寸寸涼了下去,腦子裡一片空白。
“南極仙光、真空白蓮法界……沒想到,沒想到,不愧是南禪宗的‘知覺’第一!就連大羅島和青神觀的秘術,你也都學會了!”
在他身邊,葉鬱冉狠狠咬着牙笑了起來:“賭上我的世家之道,來吧,今日老子定要和你決個生死!”
再沒有多話,兩人同時衝向高空,再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語,百里的雲氣如龍捲匯聚,又不過剎那,就被暴烈的罡風驅散。
呲!
葉鬱冉持着一杆烏金色的虎頭大戟,舒臂劃破了虛空,朝無明面門徑直斬落。他的動作快到無法想象,只是一道迷濛的金光現出,戟身便失去了實體,遠遠超乎了目力所能企及的範疇。
無明雙手結出一個元磁印,也並不硬撼,而是順勢將那狂暴無垠的重戟力道導引入虛空,引得身後數那十里雲氣齊齊炸開。
“吒!”
葉鬱冉口誦神音,這號稱是開天以來的第一個聲音,蘊含無上偉力,被他以葉家秘法催動,更是加持在己身,腦後顯化出重重光輪。
他冷笑看了眼身披淨光的無明,厲嘯一聲,便化作一道神光狂暴衝殺而去!
這是一場難以言喻的激烈大碰撞,像是上蒼降下的洶涌神罰,震得人雙耳嗡嗡,眼前金星四起,幾乎無法視物。
在地丘上,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竇方愕然注視着天穹中的大戰,眼神無比鄭重。
青空上那兩人幾乎如同兩條人形真龍在星河中激烈搏殺,每一次碰撞,每一次的拳掌交擊,都會讓虛空裂開,排出萬頃足以撕裂金鐵的暴烈氣浪。
這是金剛境的極致對抗,萬般神通,無窮禪法,都如潑雨般瘋狂朝對方傾瀉而出,揮灑出不可計數,足以焚山煮海的大光熱。
在這場驚世的狂暴對抗中,掙扎着殘軀的竇方絲毫生不起參與的心思,他既震驚於葉鬱冉這個放浪形骸男人的狂怒,也震驚於無明所學的廣博。
禪武、道術、符陣、甲馬、雷法、驅魂、煉神……一道道神通在他手中如花綻放,帶着一種別樣的,有如行雲流水的暢快感。
“能贏嗎?”
竇方沉默閉上眼,吐納靈機,讓斷肢開始再生、磨合。
今遭,他們顯然是低估了無明,若不能一戰斬殺。
那這回死的,只會是他們自己……
小半個時辰後。
青空上,白朮身軀瞬息橫移三百丈,避過了葉鬱冉以戟代劍,斬出的飛仙一擊。他微微皺眉,感應了一下體內所剩無幾的真炁,終是下定決心。
“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無明闔上雙目,突然輕聲開口。
他身軀驟然動了起來,不急不緩,不快也不慢。葉鬱冉橫劈阻止的道道戟光,都被一股無形場域捏曲、摺疊,靠近不得身側。
虛空生光。
在栽種婆羅花的清淨庭院裡,在高聳無憂樹垂落的水池邊,在這一切的虛幻勝景中……白衣如雪的僧人面上微微帶笑,他雙目清亮,向四方行七步,腳下現出七朵蓮花,舉右手而唱詠偈句:
“吾爲此世之最上者!”
天上樂聲鳴揚,華髮飄墜,宇宙光明,萬物欣豫。
在九龍的拱衛中,無明平平攤開五指,朝錯愕不已的葉鬱冉平平推出一掌,帶着一種無可抗拒的宿命意味。
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在開什麼玩笑!”葉鬱冉放聲怒嘯,他劈掌打碎了自己的重戟,如一顆大星沖天,朝無明推出的浩大光明衝撞過去。
地下,竇方也狂叫一聲,斬出一柄五色道劍。
但這一切,縱是他們如何發狂,但也如螳螂奮臂,終歸是無力。
大光明如潮水,在無明平淡合攏五指後,葉鬱冉和竇方如兩個破布娃娃,狠狠倒飛出數十里,撞塌了沿途重重山闕,骨斷筋折。而遠處青空,無明降了下遁光。
他雙臂止不住的在袖袍裡顫抖,面容慘白,幾無人色,顯然那一記也耗盡了他的氣力,就連飛遁,也只是勉強了。
“阿彌陀佛。”無明嚥下口中淤血,勉強開口:“兩位施主,可有什麼要與小僧囑託的。”
“師命難違,我不得不下手,再且,是兩位檀越先行挑動鬥法的,貧僧只能得罪了。”他雙手合十,懇切開口:“兩位身上的遺物,貧僧分文不取,定會代爲送歸北衛的,若還有囑託,也請與貧僧言說吧。”
竇方苦笑着閉上眼,而葉鬱冉始終是一言不發,從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表情。
無明擡掌豎在胸前,也並不催促,只是嘴脣微動,像廣慧一般,在殺人前頌起了消業經。
“能把我的屍首送回北衛嗎?”長久的沉默過後,葉鬱冉突然開口。
“好。”無明點頭。
“不是壽吾葉家,是西鄉城官啓鎮的小塘村。”他掙扎擡起頭:“請送去我娘那裡。”
遠處的竇方愕然瞪大眼,他突然想起一個離奇的傳聞。葉鬱冉的生母並不是世族出身,而是一個農女,他小時候也因此被頗多輕賤,爲人鄙薄。
“我母親已經年老了,墾請和尚下手輕巧些,不要讓她太難過。”那張血污的臉上擠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請僞裝我是失足墜死的。”
“老檀越不知道施主是修道人嗎?”
“她就是一個很尋常的老媽媽,知道些什麼呢?”葉鬱冉笑了起來:
“她甚至不知道,當年那個興起強佔了她身子的,是當今巨室葉家的家主。她在很小心地瞞着我,害得小時候我一直以爲自己父親是個忠厚老實的莊稼漢,只是發了寒熱,纔不幸離了世……”
竇方楞楞盯着葉鬱冉和無明,他不明白在這種時候,他們爲什麼還能喋喋不休,又爲什麼,那個叫無明的和尚好像突然就變得默然了。
“施主爲何不告訴老檀越呢?”無明低下頭問:“老檀越什麼都不知道吧。”
“和尚,你還年輕,平生未見人情如何。”在滿地的瘡痍中,葉鬱冉苦笑環顧四顧,搖頭:“世家很髒,這天下也好不到哪去。母親在小塘村養了一羣雞鴨,養了兩條大黃狗,在那裡,在我的庇護下,她可以無憂無慮,什麼也不知道的活到老死。”
“她不會想知道的。”葉鬱冉說:“母親已經很老了,我不想再讓她煩惱了。”
隔着幾丈遠,無明看着葉鬱冉低下腦袋,似是出神了。
他沒有求饒,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威脅,鼓吹自己壽吾葉氏的身份,來期許赦免。
不該是這樣。
殺人不應該是這樣。
無明想起葉鬱冉剛纔的眼神,想起他說起自己母親的樣子,心底莫名地酸澀了起來。
他想起葉鬱冉的媽媽,那個年老的婦人顫巍巍擡着米篩,腳下圍着一羣嘎嘎亂叫的鴨子,坐在炊煙下等他回家的樣子。他有媽媽在等他回家,自己真的能擡起手來殺他嗎?
他本不該想,卻還是莫名想了。爲什麼,就連無明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好像只是聽到母親兩個字心底澀了澀,又好像是憐憫,憐憫自己的第一次殺生……
在他心裡,殺人不該是這樣的……
遠處。
在漫長的死寂中,竇方緊張嚥了口唾沫,喉頭乾澀。
他忍受不了這種寂靜而漫長的漫長,就像一柄鐮刀懸在頭頂,一寸寸,一寸寸地緩慢下墜。它離脖頸還很遠,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總是會墜下來。
當竇方再也無法沉默,想直接索要一個痛快時,白衣的僧人突然擡頭,沉聲開口。
“我可以不殺你們。”
竇方瞬間狂喜。
“但活罪難逃。”無明繼續開口:“我需毀卻兩位施主的肉身修爲,以儆效尤。不知如此可好?”
葉鬱冉和竇方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欣喜和劫後餘生的慶幸。
“還請稍作忍耐。”
無明合十一禮,當他走到葉鬱冉身前,突然,葉鬱冉腰間的傳信玉圭輕輕閃了閃,俄而,一個嬌媚的女聲悠悠飄了出來。
“興許是我在妓館裡的相好。”柔媚的放蕩女聲中,三人面色都有些不自然,葉鬱冉無奈偏過臉:“和尚,我……”
“貧僧替施主遮掩了吧。”無明尷尬低下頭,而在他俯身的剎那,葉鬱冉突然笑了起來。
不對!
遠處的竇方悚然一驚。
“我說過啊,和尚,你還是太年輕了。”
葉鬱冉在地上的身形倏忽破滅,如同一個飄忽的幻影,在電光火石中,一道淡淡的虛影出現在無明身後,手中烏芒陰邪奪目。
寒光入骨,在將滅魂釘刺入他泥丸宮後,看着無明瞬息灰白的臉色,葉鬱冉真正放聲大笑了起來。
“對了,忘記告訴你。”
他抹去臉上的血污,臉上掛着一絲不加掩飾的戲謔:
“我孃親,她在我出生不久,就已經落水死啦!”
……
……
……
江南,汾陰城外。
旌旗招搖,無數古戰車林立,隆隆佔據了半邊天空。在無數衣甲華美的鳳凰騎拱衛下,那個持着羅玉,高大的銀甲男子眯眼,對身側的老人嘆息一聲。
“我還當所謂的上界活物是如何如何了得,現在來看,也不過是頭無腦的蠻獸罷了。還連累叔父出山,真是天大罪過!”
“爲宗族事,不可不慎之又慎。”老人搖搖頭:“但說是蠻獸倒也不妥貼,你看……”
他指向地面那個踉踉蹌蹌,身上插滿了無數箭矢的小小身影,高笑道:“謝戎,如此傷勢卻還能活下來,這可不是什麼蠻獸啊。”
老人伸手一招,身後的鳳凰騎立刻躬身會意,將一柄赤金色,篆刻鳳凰紋的璀璨戰矛恭敬呈來。
“便是人仙……”
老人從雲天擲出神矛,化成了一束光,隔着數十里,將那個賣命奔逃的小小身影當胸貫穿!
在暴烈的氣浪和碎石中,那個小小的身影大口大口咳着血,用力去拔胸口的戰矛,卻怎麼使勁,都不能撼動。
血從胸口流出,很快匯成了一灘小小的血泊,她身上插滿的無數箭矢讓她像一個刺蝟,以至於連跪伏,都是悽慘的無能爲力。
“人仙,也沒有如此旺盛的生機啊……”
老人拍手笑了笑,對四下的鳳凰騎和藹吩咐道:
“打碎她的四肢,用困龍釘鎖死肉身元神。
現在,我要把她帶回長縉邀功請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