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承諾的真假無從考究。
無憂也懶得再去爭辯什麼,她有些疲憊的後退了幾步,扶着牆面輕輕的擡起腳尖,脫下了腳上礙事的高跟鞋,然後彎下腰把鞋子提在手裡,就那麼光着腳踩在地上,一步一步的向沒人的地方走去。
沒有了高跟鞋的束縛,繡花旗袍下的小腳輕盈搖曳,步步生花,一舉一動都美的驚心動魄。
百里無律靜靜的望着她的眼,灰白的燭火正隨着她體內的溫度一點一點熄滅,他知道她很難過。
心裡的疼惜像決了堤的大壩,他想不顧一切的衝過去抱緊她,安撫她,吻去她的狼狽與不安,帶着她離開這裡,回到只屬於兩個人的地方。
他迫不及待的伸出手,卻被突然衝過來的雲瑤抱住了腿,攔住了腳步,也錯失了觸摸她的機會。
雲瑤滿心絕望,她看着窗外如墨般濃稠的的夜色,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於是趁着百里無律還在愣神的時候一把抱住他的腿,她決不能讓他走!
“阿律,我求求你了,你放過她這次吧!她不能死啊,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雲瑤哭的涕泗橫流。
無憂恍恍惚惚的從面前走過,就只差那麼一點就能抓到她了,可腿上的人抱的死死的,讓他半點都不能挪動。
百里無律低頭看了半晌,薄脣張開,吐出來的話讓人遍體生寒。
“好啊,那你們一起去死吧。”
雲老夫人嚇了一跳,在雲錦禾的攙扶下疾步走來。
“阿律,你非要我一個老太婆給你跪下嗎?”
“大可不必。”
百里無律緊緊盯着消失在月色裡的身影,心頭的煩躁更甚。
“清睿。”
“是”
“邱錦湘在哪?”
“釐山腳下的化糞廠。”
“聽到了嗎雲瑤,人我是放了,但你可以猜一猜,現在派人去救還來不來的及。”
釐山遠在70裡之外,現在趕過去人也沒了吧...
似是接受不了這個衝擊,雲瑤眼前一黑,身子軟軟的向地面倒去。
這一倒可把人嚇壞了,連素來淡漠的雲錦禾都變了臉,趕忙伸出手指去探聽雲瑤的脈搏,確定對方只是暫時暈了過去這才鬆了一口氣。
百里無律譏諷的勾了勾脣,長腿一伸就要往月色中追去。
“百里無律,你對得起雲初嗎?”
雲老夫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哽咽又淒涼。
“別提我母親!”
百里無律發了狠,眼底都染了一抹猩紅。
雲老夫人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陰狠薄情的樣子,驚的都眼淚都不敢往下掉。
只是那麼一瞬他就恢復了冷靜,漫不經心的眸子幽幽的掃過在場所有人。
“我母親要是泉下有知,您猜猜她對誰更失望?”
這次沒有人再來阻攔,可他自己卻是止不住的心慌。
他忘記了!忘記清鴻還在返回的路上,無憂的身邊沒有人!
.....
此時的無憂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後發生的事情。
她正失魂落魄的走在雲家後院裡,提在手裡的高跟鞋不想穿又捨不得仍,畢竟這可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雙。
很有紀念意義,也很..... 她自嘲的扯了扯脣角。
她來過這裡好多次,也明白雲老夫人不喜歡自己的原因,所以她總是儘可能的理解忍讓,盡己所能的給予補償。
她不止一次的在心裡暗暗感慨過,百里無律還真是倒黴啊,因爲不小心撿了自己,就被無邊無際的威脅針對。他兩總是被關在百清閣,儘管有的吃有的喝,老師也每天按時教課,可百里無律終歸是不自由的。
他應該不快樂吧?因爲她這個無關緊要的人放棄了那麼多,如今又跟雲家鬧成這樣,她可真沒用啊。
無憂拖着兩條腿緩慢的挪動着,滿身的疲憊與自責就要把她淹沒,以至於腳底被地上的碎石劃的血肉斑駁,也絲毫沒有發覺。
她只覺得腳步沉沉的,心裡也沉沉的,像是有千斤的巨石壓在身上,無能爲力又無可奈何。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停停頓頓像是有些猶豫,無憂知道這絕對不是百里無律,這個認知讓她心灰意冷。
說時遲那時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倏地抓向她的右肩,無憂的神經彷彿被全面激活,本能的側身躲開,同時擡起右臂作出防禦的動作。身後的人似乎有了興趣,轉而向她擡着的胳膊抓去,無憂快速俯身後轉,右腿膝部高高擡起,狠狠的向着對方襠部撞去。
“表妹饒命!”
雲錦易是偷偷摸摸翻窗出來的,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要翻自家的窗戶。
可怎麼辦呢?她就那麼赤着腳跑了,於情於理,他這個表哥都應該做些什麼,於是二話不說的去了妹妹雲錦禾的房間隨手取了一雙拖鞋跟了出來。
他從小就被雲老夫人帶在身側,也偶爾聽妹妹提過邱錦湘對無憂的敵意,可今日一見,真是刷新了他的三觀。
過分這個詞可能已經不足以形容邱錦湘的言辭了吧。
“女孩子的腳細皮嫩肉的,你還是先把拖鞋穿上吧。”
萬籟俱靜,偶爾有幾聲蟲鳴。
雲錦易俊俏的臉在黑暗中浮着一層月白色,慵懶的笑意含在嘴邊,清晰又朦朧。
拖鞋是新的,就被他舉在眼前,只要微微伸手就可以夠到,可無憂還是搖着頭拒絕了。
她已經決定今後不會再來雲家,自然也不願接受雲家人突如其來的施捨。
誰知道拖鞋裡藏着的是碎片還是鉚釘?
話說回來,站定之後,腳底爲何這麼疼?她疑惑的翹起腳尖,只見大大小小的劃痕上佈滿了血色。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舉動,可雲錦易卻生了別樣的情緒。
她身着杏色繡花高領旗袍,身材玲瓏有致,側臉精緻異常,連頸上浮現的線條都透着美好。
人又總是對美好的事物心生嚮往,就像無憂跟邱錦湘,明明都是表妹,他卻對前者格外照拂。所以在幼年初見她之時,他便喜歡逗弄她,喜歡跟她開玩笑,喜歡看她小臉紅撲撲的羞惱模樣,但那只是哥哥對妹妹的感情,沒有半分心動的成分。可是今夜怎麼就不一樣了呢,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彷彿都按下了慢動作,讓他百看不厭,心生喜歡。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去醫院可好?”
無憂抿着脣沒有接話,反而細細的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面前是三米高的門牆,兩邊除了樹木與花草什麼都沒有,但有這些就夠了,儘管她沒有輕功,但她可以爬樹呀!
既然有辦法出去那就得行動起來!
在小短褲的加持下,她利落的撩起旗袍邊在腰間繫了一個不怎麼好看的蝴蝶結,又走到樹下發現了延伸到門牆外面的粗壯枝杈,然後二話沒說,四肢跟着一起攀爬,三下兩下就爬了上去。
這番操作快準狠,雲錦易的眼神都變了。沒想到她平時看起來嬌嬌軟軟的,身手卻如此靈活敏捷。
也對,她本就是百清閣訓練出來的,怎麼可能沒有脾氣沒有身手,無非是看在百里無律的面子上不與雲家的人起爭執罷了。
他眼睜睜的看着她從枝杈上跳到門牆上,心也跟着緊張起來,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告別,眼前的人兒已經沒了影子。
她果真對這裡一點都不留戀。
雲錦易黯了眸色,緊緊握着手裡的拖鞋半晌都不肯離開。
無憂的腳受傷了,沒辦法直接從三米高的牆上跳下來,只能依靠着旁邊略微矮小的建築物做一下緩衝,儘管她已經很小心了,但光潔的額上還是疼出了一層薄汗。
她扶着手邊的牆舉目四望,萬家燈火,影影綽綽,可哪裡有她能容身的地方?
......
百里無律正沿着她離開的方向找人,可一圈下來連影子都沒看見。她沒有帶手機,也沒有上常樂府的座駕,能去哪裡呢?
他不由得低頭沉思,卻在無意的餘光裡瞥到了地上的血跡,瞬間心急如焚。
“清睿。”
“是。”
“讓清澤十分鐘以後告訴我人在哪裡!”
清澤就在帝都百清閣,負責接收國內的情報。
他在接到清睿打來的電話後,直接不管不顧的黑了帝都的監控,又把所有在監控裡出現過的面孔都進行了比對,終於把無憂的位置確定了下來。
“閣主,無憂在明珠塔。”
明珠塔是帝都最高的建築,位於長盛街附近,是無憂過16歲生日時,百里無律送給她的禮物。
現在已經凌晨3點多了,可長盛街依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無憂此時就坐在明珠塔的最頂端。
然而明珠塔的頂端卻並沒有亮光。
百里無律匆匆趕到後只能看到她昏暗的背影,晚風吹亂了她盤在腦後的發,在月色中顯得格外嫺靜。
他輕輕走到她的身邊坐下,學着她的模樣,把雙腿懸在半空。
兩人都沒有說話,彼此的心跳聲盡收耳內。
“對不起,”
百里無律率先開口了,他側過臉靜靜的凝視着她,眼底的心疼彷彿就要溢出來。
“都是我不好。”
不該帶你去那裡,不該讓你不開心。
無憂緩緩的轉過頭,四目相對中,眼裡滿是疑惑與不解。
“哥哥爲什麼道歉?”
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傷害她,唯獨他不會。
晚風在明珠塔上吹的有些急,百里無律脫下西裝外套輕輕的披在她身上,寬大的外套與她嬌小的身材格格不入,至少這一瞬間她整個人都像是縮進了裡頭,可愛的不像話。
可風已經吹進了心底,散發着連外套都抵禦不了的寒意。
他聽見她在夜空中喃喃的低語。
“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已經在孤兒院了,那時候我聽別人說,被仍到這裡來的都是一些身體有殘缺的小孩子,我以爲我也是這樣被丟棄的。”
她輕輕的說着,百里無律靜靜的聽着。
“過了一段時間,院長眉開眼笑的把我叫到身前,告訴我我馬上就要被領養了,馬上就要有爸爸媽媽了,馬上就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似乎是想起了當時的興奮愉快,她倏地勾起了脣,連眉梢也染了笑意。
“我的養父母把我帶回了家,讓我填飽了肚子,還送了我一隻小黑貓。哥哥你不知道那隻貓有多可愛,它又圓又胖,總是不厭其煩的陪在我身邊,我們曾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我的養父母突然把我領去了外面,那裡有學校,有商場,有很多很多來來往往的人,他們要我跪在那裡,要我跟陌生人乞討,不然就不給我飯吃。”
“之前我一直都生活在孤兒院,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比起還算眼熟的養父母,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可能更讓我害怕。我不肯答應,就真的被餓了三天,直到我實在沒有力氣拒絕的時候,他們給我穿了破破爛爛的衣服,又在我臉上抹了灰,就那麼把我放在了川流不息的街頭。”
“大家似乎對我都不那麼喜歡,我看着他們眼裡的同情跟鄙夷,立刻就失去了伸手討要的勇氣,想着大不了就是餓兩天,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點小黑的飯吃,總能活下來的。”
“我確實也這麼做了。”
她輕描淡寫的略過,可言詞裡全是令人心碎的絕望。
“他們還是發現了,用鞭子狠狠的打了我,還打算打死小黑,這怎麼可以呢?它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於是趁着他們睡着以後,我把小黑放跑了。”
她愉悅的挑起眉頭,眉宇間竟有些小得意,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放跑小黑以後換來了更狠的抽打,他們把半死不活的我扔進地下室的小黑屋,那裡沒有窗戶,只能從門縫裡看到一點點的光,哥哥你知道的,我最怕這個了,比直接打死我我還要讓我崩潰百倍,於是我妥協了,只要不把我關進小黑屋,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吶,我又回了老地方,那時候身上的傷還沒散,我什麼都不用幹,只要乖乖的坐在那裡就會有人給我錢。”
“這個方法特別好用,所以只要傷一好,他們就對我故技重施,要知道偶爾的變本加厲更能激起別人的同情。”
她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這可真是我見過最好的賺錢方式,容易到讓我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