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入職場,一切都小心翼翼,凡事少說爲妙,我牢牢記住母親的這句話。
我很快熟悉工作流程,上手也快,上司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對我還算客氣,只是感覺有點不苟言笑。女同事們上班都化妝,頭髮梳的整整齊齊,一身office lady的打扮,開始的時候有些不習慣,一是我的衣服大多都很休閒的款式,如此一來需要添置幾套新衣纔好,二是我大學期間化妝很少,平時從來都是素顏,只有幾次去見肖展庭,我才化了淡淡的妝,最全的時候也無非是上粉、打淡淡的腮紅、刷睫毛膏、最後塗點脣蜜。趙佳佳教我眼線的畫法,我練了幾次都不成功,稍不注意就成熊貓眼,後面索性把新買的眼線筆也給了人。
一個人住在宜園三號,畢業後的前半年基本不開火,一般都在外面找個快餐店解決晚飯,然後再去商場轉轉,去西餅店買第二天的早餐,回到家先放滿一池水,躺進去痛痛快快的泡個澡,疲倦的時候,差點在浴缸裡睡着。洗完澡坐沙發上看電視,或者隨手翻翻休閒雜誌打發時間。肖展庭的電話常常在晚上十點以後響起來,通常也是很簡單的幾句,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跟女孩子情意綿綿。偶爾,我在凌晨一點的睡夢中聽到電話鈴聲響起,迷迷糊糊中伸出手抓起聽筒,聽見是肖的聲音,便即刻清醒過來,睡意全無。他常說,“打擾子璇的美夢了。”雖然美夢被打斷,我心裡卻是十分的開心,只是經常假裝不露聲色。我覺得奇怪,他的精力怎麼那麼好,有時候一天只要五小時睡眠,第二天仍然精神百倍,我這麼年輕,和他卻簡直沒法比。漸漸的,他便不再夜裡打過來,我有點失落,又告訴自己少些等待和期望是好的。
平日裡有工作也不覺得什麼,週末最難熬。在我剛剛搬來宜園三號時尤其明顯,空空的房間,樓上樓下的轉來轉去,竟然找不到一個人說話,這種時刻寂寞的感覺尤其深刻。我給毓辰打電話,她叫我多出去走走,多交些朋友,參加活動,人都是年齡越大越害怕孤單。是哦,想起小時候,寒假暑假,大部分白天的時間都是我一個人在家,卻絲毫不覺得寂寞,那時候有我的畫,有肖給我的書,便已足夠。
漸漸的,肖展庭與我有了一個約定,沒有說出來卻各自默默遵守的約定——我們每個月必定要見一回,可能是他公差來京,也可能是特意來看我,還可能是我回重慶約會他,當然,他來得多我回去的少。這個習慣,保持了兩年多,它使我感覺安全。
春節前夕是我的生日。這種時候,肖展庭照慣例也是要出公差來北京一趟的,俗話稱“進貢。”這一趟沒有多少時間陪我。他抽出週末晚上的時間,帶我在香格里拉酒店共進晚餐。
“子璇二十三歲了,真快真快。”他感嘆。
“終於長大,是不是?”
他笑笑不作答,只說,“你長大,我便老了。”
但凡說自己老了的,往往還沒有老,因爲沒有老,所以纔不忌諱,說說又無妨。
“你一直沒有變化,仍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樣子。”我對他微笑。這是我的真心話。
“第一次?那是什麼時候?”他自然不記得了。
“我小學畢業進五中,你幫的忙。”我提示他。
“記得記得,舉手之勞,”他想了想,又說,“那一年我才三十三。”
呀!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十年,我和他,認識已有十年。我們舉杯共飲。
這一餐很盡興,一邊吃一邊聊,竟然揭曉了一些往日的謎底。比如,大一那年我寄過去的賀卡,他收到了,看到郵戳已猜到是我,我笑嘻嘻的埋怨他居然知道了也不告訴我,害我白白擔心這麼久,心裡那個忐忑啊。
“子璇希望我那時說什麼呢?”他反問我。
是呵,我想要他說什麼呢,怕是當時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吧。
吃完飯由肖開車回家,又是別人那裡借來的黑色車子,印象中他最喜歡這種顏色的車。等紅綠燈時,聽見街上有家店在大聲的放:
If loving you is wrong I don't wanna be right
If being right means being without you
I'd rather live a wrong doing life
是Cassandra Wilson的唱片Glamoured裡的歌《If Loving You Is Wrong》。我跟着哼起來,問他,“喜不喜歡?”
他說,“你那麼喜歡,明天去買回來聽吧。”
“好,等我學會了專門唱給你聽。”我側過臉去看他,他正看着我笑。
回到宜園三號,我正打開包掏出鑰匙,肖展庭按住我的手說,“前兩天來京的時候走得匆忙,只帶了一個小小的禮物給你。”
我又驚又喜的望着他。
他拿過我手中的鑰匙,進屋開燈,我換鞋往客廳去,一邊走一邊正要開口問,只見客廳牆壁正中多了一件橫着的畫,鮮豔的大紅和淺淺的粉,定睛一看,是我的牡丹芍藥圖!當年只畫了這一副完整的,按外公的吩咐好好的裝裱過,贈給豆豆的。我走近了仔細的看,輕輕撫摸,那畫保存的相當好,沒有一個褶皺,甚至底襯都乾淨得很,跟新的時候一樣。我頭一次高興的要哭。
“你一直保存着。”我過於激動,以至於聲音有些變調。
“豆豆不懂的欣賞,我便拿回來好好收着了。”他的臉色很平靜。
“展庭,謝謝你。”第一次這樣叫他,我用雙臂圍住他的脖子,他抱着我,我們就這樣相對而立,久久的凝視着對方。我吻了他的脣,很熟悉的感覺。
他拉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將頭枕在他的身上,長髮如瀑瀉下。
“來一點酒可好?”他提議。
我對他笑笑,“陪君醉笑三千場,也無妨。”
他起身去壁櫥裡取出一瓶酒,“馬爹尼,如何?”
我說好。
我畢生第一次喝酒盡了興,他竟然說出許多幽默的話逗我開心,平日裡很少見。我們是這樣快樂,對於我來說,比擁有全世界還高興,那個時刻,他完完整整是我的。
不知不覺已是夜裡十二點多,平時並不習慣晚睡的我竟然沒有半點睡意,倒是幾分醉意爬上臉來,他也是。
“子璇,我哪裡使你傾心?”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愛你。”
“真的?”
“想聽我再說一次?好,我——”
“我聽清楚了,我的耳朵,還沒有聾,”他對我開玩笑般的笑。
“那麼你呢?”我眯着起眼睛望着他,這個動作也許有些輕佻。
“我愛你,不容懷疑。”
“愛多久?”
“也許會比你愛的久。”他撫上我的背,手心的溫度令我感覺溫暖。
停頓了一會,他又說,“我頭一次希望我仍年輕,最好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全因爲遇到你。”眼睛裡飽含深情。
我明白,成功男人往往喜歡他們中年的時候,事業有成,處理事情遊刃有餘,子女也不再需要勞心勞神。
“也許那樣我們便不會遇到彼此。”我試着按照他的假設去想,那樣,我還會遇到他麼,還會愛上他麼?
“但至少可以大大方方的同你在一起。”他的聲音低下去,“我們要爭到底,我要你。”
沒有誰同他爭,也沒有誰和我爭,更沒有人同我們爭呀,是誰?我的父親母親麼?我想他有些醉了,竟然這樣毫無顧忌的說話。明天起來,他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了,絕對記不起今夜說過什麼。
從那以後,我慢慢學着叫他“展庭”。
那年春節回家,我像往常一樣去看望外公外婆。外公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冬天最冷的兩個月基本都住在醫院。我暗暗擔心。
母親下了幾回廚,每次都是滿桌子可口的菜餚,害我吃的肚皮脹鼓鼓的,增重幾斤。父親問我工作上手沒,我說還好,不必操心。
母親又問我:平日生活怎樣?應付的來不?室友好不好相處,房東好不好打交道。
我說一切應付的來。其實根本沒有需要應付的地方,房子裡傢俱齊全,舒適得很,也沒有閒人。
母親清清嗓子,不緊不慢的說,“你長大了,應該學學做家務,以後與人結婚生子,不會做怎麼辦?”
“嗯,嗯。”我連聲應她。其實現在的女性比母親那時代的自由得多,家務不見得非的女人做,男孩子廚藝好的多得很。只是,我想到肖,他是哪一代?反正不是我們這代的,他一定喜歡賢惠的女人,廚藝精湛,持家有方。我想到這裡,傻傻的笑起來。
“你笑什麼?到時候遇到好男孩,挑剔你就該着急了。”母親瞪我一眼,父親沒吭聲,應是不反對她的吧。
“媽媽爲我想的遠,所言極是,改日好好教教我。”我連忙說。
母親真的教了我幾手,幾道常見的家鄉菜,譬如辣子雞丁,回鍋肉,仔姜爆鴨子,紅燒鱔魚,泡椒墨魚仔。我專心地聽,認真記下來,只是實踐的少,每樣菜也就在母親的指導下做一次,手藝不到家,做出來的菜與母親做的味道相去甚遠。母親看我有心學習,很高興,鼓勵我說開始都這樣,以後經常做就熟悉了,手藝自然有長進。
我如往年一樣和毓辰相約吃飯逛街,她最近的男朋友是房地產老闆的兒子,談了兩個月便說拜拜,她開始覺得沒有意思,這樣的男人談戀愛像吃方便麪,對他們來說,那叫做“愛情遊戲”。毓辰又絮絮的提起念生,提起他對她的周到和細緻。但那已成爲過去式。
節後返京,我陸陸續續買來許多小家當,榨汁機,烘箱,豆漿機,將廚具添置齊全,又抽個週末約上佳佳去書城選了幾本菜譜,一本川菜,一本廣式煲湯,還有一份西點製作。我要開始學做一個賢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