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剎那天堂,剎那地獄(3)

周小柔本能地覺得他瘋了,完全是在說瘋話。她笑起來:“你在說什麼啊?”聲音卻不覺地顫抖起來。

“如果你不是很愛他,我會替你感到慶幸……”文昊側過頭來看她,她臉色蒼白,頭髮早已被風吹亂。

不可能。她想說,但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她的腿有些發軟,站立變成稍顯困難的一件事。他昨晚才緊緊擁抱過她,溫柔地親吻過她,告訴她,他愛她。

文昊伸手攥住她,擔憂地看着她:“你很愛他……”他眼裡閃過幾分痛楚,“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他憤怒起來。

是啊,他怎麼可以這樣!不可能的,絕對不會,他不會這樣對她!周小柔哆嗦着拿出手機撥號,風好像太涼了一點,她覺得有些受不了。

電話接通了,她卻說不出話來。

倒是許臻和,像是明白了她要說什麼,“撲哧”一聲輕笑了出來:“你消息倒是靈通!”他的語氣不無揶揄。

她的心一下便墜入深淵,不僅黑暗不能見物,還異常地冰冷。

許臻和輕鬆起來:“從此以後,我們互不相欠了……”他懶懶地說。

手機掉到地上,她彷彿依然能聽到他的輕笑。說得真好,從此以後,我們互不相欠了……她求救地看向文昊:“文昊……”

文昊握住她的手:“小柔,我在這裡!”

她淚眼婆娑:“好疼……”她虛弱地說,“我這裡好疼……”真的好疼,她不得不用手捂住胸口。

文昊把她攬進懷裡,眼圈頓時紅了:“別難過,小柔,他不愛你,是他的損失。”

她顫抖得像風裡的落葉。

什麼樣的痛楚最難承受?那便是剎那天堂,剎那地獄。許臻和這一次做得真漂亮、真成功啊!周小柔不無心酸地想。不,究根到底,是她傻,是她自己的錯,她愛他,而她以爲,他亦愛她。

文昊把她送回家裡,米蘭正在爲周母讀書,周母聽得很入神,嘴角不時地浮起微笑。乍然看到周小柔與文昊幾乎是闖門而入,都嚇了一跳。周母立刻上前來撫着女兒的額頭:“小柔,你怎麼了?你生病了?”

米蘭看向文昊,文昊示意她把周母哄進房裡去。米蘭會意,上前拉住周母的手,好聲好氣地哄道:“來,阿姨,到時間睡覺了,小柔沒事,可能加班累着了。您趕緊去睡,我給小柔煮碗麪。”

周母“哦”了一聲,被米蘭半推半擁着進了房。文昊拿過抱枕塞到周小柔身後,柔聲道:“我倒杯水給你。”

周小柔努力衝他笑了笑:“我沒事。”

米蘭坐了過來,擔心地問道:“怎麼了?”

周小柔把頭靠在她肩上,合上眼簾:“米蘭,每次回到家一看到你,我就覺得特別安心……”

米蘭看一眼文昊,文昊道:“我們真的需要吃碗麪……”

米蘭趕緊道:“那我去給你們煮。”

周小柔卻不肯讓她動:“我不餓……”

文昊只好遞過來水杯:“那麼你喝杯水。”

周小柔睜開眼,好脾氣地一笑:“好,我喝。”她接過水杯,把杯子裡的水一氣喝光。還沒等文昊和米蘭反應過來,她忽然劇烈嘔吐起來,米蘭嚇壞了,一手扶着她,一手輕拍她的背,文昊趕忙拿毛巾、拿水、拿紙巾、拿水盆……

溫熱的毛巾覆在整張面孔之上,周小柔忽然就哭了。她曾經以爲,她再也不會落淚了,原來不是。

米蘭哪見過她這副樣子,完全嚇傻了,抓住文昊就罵:“你怎麼搞的嘛,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看小柔傷心的!”

文昊仔細地爲周小柔擦乾淨面孔,專注地看着她,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別傷心,小柔。你有我,我永遠都在這裡,等你、陪你,以及,愛你。”

米蘭手裡的杯子嘩啦啦地滾落到地上去,杯子裡的水頓時傾倒一地。

周小柔看着文昊,含淚一笑:“連你也來騙我。”

文昊握住她的手:“從此以後,讓我來照顧你。你叫我往東,我不會往西;你叫我來,我不敢走……”

周小柔微側過頭,像是認真想了一想,說道:“好。”

米蘭不聲不響地拖乾淨了地板,去廚房煮了面,招呼着兩個人:“來,吃點東西,吃飽了纔有力氣談情說愛!”

周小柔卻道:“我不想吃。”

文昊正要說話,周小柔又道:“別勸我。我發誓,明天起我會好好的,但是今天,別管我了好嗎?”她站起身來走進房裡去,緊緊地關上房門。

米蘭這纔開口問道:“到底怎麼了?”

文昊道:“許臻和要訂婚了……”

米蘭眨眨眼睛,突然明白過來,驚得掩住了嘴。

文昊輕輕嘆息一聲:“我回去了,你看着她點。”躊躇了一下,說道,“要不,我在沙發上對付一晚得了,我不放心。”

米蘭的態度突然冷淡下來:“隨便你。”

文昊果然沒有離開,一整晚他都沒睡好,朦朧中像是一直聽到周小柔的吟泣聲,凝神一聽,卻又什麼都沒有。沙發不夠長,他一直蜷着腳,清晨醒來,全身都疼。

周小柔比他起得還早,穿着運動服,一副晨練回來的模樣,正在桌上擺放豆漿、油條。他的心放下來,笑着叫她:“小柔!”

她衝他一笑,歡快地道:“來,吃早餐!”

他去衛生間洗把臉,回到桌子旁邊坐下,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周小柔咬口油條,喝口豆漿:“吃完早餐就去找工作!”她笑,“生活還不得這樣下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米蘭打着哈欠從房裡走了出來,抱怨道:“真吵!”恰好聽說周小柔要找工作,立刻道,“小柔,你要辭職?”

周小柔答道:“辭職信我已經發到老闆郵箱了。”

米蘭並不贊同,嘀咕道:“真不在乎,幹嗎非得辭職啊……”

文昊叫道:“米蘭!”

周小柔笑了:“米蘭說得對,我真是在乎,所以我要走得遠遠的,我得保護好我自己……”

米蘭張了張嘴,半晌才發出聲音:“我去洗臉。”

文昊道:“我陪你去找工作吧!”

周小柔駭笑:“不不不,不用,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文昊,你別替我擔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文昊猶豫一下,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小柔……”

周小柔揚揚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謝謝你文昊。”她溫和地道。

文昊的心微微一沉,多麼委婉的拒絕啊,他怎麼聽不出來。她衝他努努嘴:“趕緊吃啊,豆漿該涼了!”

他又重新振作起來,沒關係,凡事事在人爲,他可以等,他等得起。他覺得有些驕傲,這一點,許臻和再已做不到,而他可以。

吃完早餐,他先離開。母親起了牀,周小柔陪着她到樓下走了一圈,母親有些詫異:“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周小柔道:“馬上去。”她握握母親的手,“媽,渝叔再來找你,你別理他,這人不是好人。”

母親有些生氣:“不可以這麼說你渝叔。”

周小柔有些氣急敗壞,有心說兩句狠話,可一看到母親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再次晃盪在大街上,周小柔突然很想笑。這人生怎麼這麼可笑,她一度以爲黴運散盡,好運終於肯來眷顧,卻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手機不停地響起來,是凌琳。

周小柔終於明白她昨天來電的真正含義,她那麼隱諱地提醒她:“永遠都不要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

周小柔很感謝她,但此刻她並不想與她說話。她知道並不公平,可那是凌琳的哥哥,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周小柔沒法不把他們視作一丘之貉。許臻和要訂婚,怎麼可能沒有先兆?只不過她與她的兄長一塊兒,牢牢地瞞住了她。

周小柔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深呼吸一下,然後鬆開拳頭,嘗試揚起嘴角,露出一朵微笑。她在路邊報刊亭買了兩份不同的報紙,徑直翻找招聘廣告。

奔忙的時候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一個白天刷地一下就過去了。米蘭打來電話:“小柔,我今天上夜班,那個,我把飯熱在鍋裡了,你記得吃!”

周小柔笑:“謝謝,謝謝!一定吃光光!”

肚子確實也餓了,一整天她就只喝了一杯豆漿。她跳上公交車回家,公交車上人很少,突然間有兩人爭吵起來,還推推搡搡地,周小柔心裡有些害怕,車還沒到站,就提前下了車。

她一路步行回去,手機又響起來,這次是何景年。周小柔停下腳步,直接取出手機卡,輕輕一揚手,手機卡異常準確地落到了路邊的垃圾箱裡。

她能想象得出他們想說些什麼,要說些什麼,她覺得累,不想強打精神努力微笑,一一告訴他們,她沒事,她很好……

她有事,她不好,但那是她自己的事。她毫無疑問受了傷,因爲付出了真心,寄予了期望。安慰不能讓傷口癒合,只會讓渴望平靜下來的心更爲紊亂。

是的,她需要的只是安靜,誰都別再來打擾她。讓時間慢慢流逝,讓流逝的時間慢慢地讓傷口結疤。

其實不過一站路,但她感覺自己走了很久。就好像這人生,其實才過去一小截,她卻已覺得走到了終點。

才至家門口,她已聽到屋子裡傳來母親的笑聲,那種溫柔的、輕微的甜蜜。她心裡一凜,迅速打開門,果不其然!母親和渝叔正坐在小方桌旁,頭抵頭地不知在說些什麼,母親歡喜得整個人都煥發出光芒來。

聽到門響,兩人齊齊回過頭來。看到是周小柔,母親趕緊站了起來,訕訕地道:“小柔回來了啊!”

渝叔也跟着站起來,臉上掛起了謙卑的笑:“小柔回來了啊!”

周小柔心裡有氣,把手裡的包狠狠地往沙發上一甩,斜睨着渝叔:“我說這位叔叔,你有事沒事老往我家跑是幹嗎啊?我媽呢,她人腦子有點笨,她閨女可不笨!你想騙我媽,那還得先看看我肯不肯!”

渝叔被這麼劈頭蓋臉地一頓訓,臉都白了。周母急了,趕緊打圓場:“小柔,你胡說些什麼啊!不許胡說!不許這麼跟你渝叔說話!沒大沒小的……”

周小柔打斷了母親:“他是我哪門子的渝叔啊?什麼叔叔能像他這樣,成天算計你的錢啊?你倒說給我聽聽看,你成天找這個問那個的,今天千兒八百,明天十萬八萬,誰認這賬?誰還這個錢?除了我,還有誰?”

心裡的怨懟委屈在此時一股腦地涌上腦子裡來,周小柔只覺得渾身都是火,她擡腳就踢翻了桌子邊的小凳子。

渝叔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不是……小柔,你聽我說……”

周小柔恨恨地看着他:“不是什麼是什麼?我媽昏迷不醒的時候怎麼沒見着哪個叔叔來探望?我們沒處落腳、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怎麼就沒個叔叔伸手拉一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狗屁叔叔都上哪兒去了?這生活纔剛剛安定一丁點,立刻就冒出個叔叔來,一張口就借十萬塊!什麼叔叔這麼大面子啊!啊?”

周母身子微微搖晃,聲音都顫抖起來:“小柔!”她急得要來扯小柔的衣角,“不許你這麼對你渝叔說話!”

周小柔一把甩開母親,昂頭道:“有什麼不可以的?我說錯什麼了?”

渝叔顫巍巍地從桌上拿起來一張支票:“小柔,我今天是特意來還那十萬塊的,我真的不是騙淑惠的!”他轉過頭對着周母很着急地辯解,“淑惠,我沒想過要騙你!”

周母忙不迭地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周小柔狐疑地拿過支票,細一看,何景年的簽名躍然紙上,周小柔不由得冷笑一聲:“玫瑰還真有能耐啊!我就特別好奇,她的這麼多錢,都拿去幹嗎了?”

渝叔又驚又喜:“你認識玫瑰?”

周小柔冷哼一聲:“我不僅認識她,我還知道她一直在騙我朋友的錢!說起來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都是一樣地擅長打着感情牌,招搖撞騙!”

渝叔的臉色又是一陣發紅,周母已怒道:“小柔,不許這麼沒禮貌!他……他是……”

周小柔提高聲線,道:“媽,你知道什麼?”

渝叔低垂下頭,輕咳一聲,說道:“我先走了……”他轉身打開門離開。

周母急了,瞪周小柔一眼,追了出去:“他渝叔……程渝!你等等……”

周小柔喝道:“媽!媽!”

周母置若罔聞,門哐啷一聲磕上,把周小柔的心也撞得一陣生疼。這個媽,什麼時候都把自己的情愛擱在女兒前面,女兒的憂喜從來不當回事,男人扭頭走,她就着急……周小柔憤懣地想,一時間無比心灰意冷,原來這世上,她如此孤獨,沒有一個人真正看重她,真心愛護她。

她把自己甩到沙發上,閉上眼睛。今天奔走了一天,到此時才覺得累,四肢百骸都疲軟得發酸。她始終維持着一個姿勢躺着,漸漸地,她有了睡意。驀然間急促的拍門聲驚醒了她,門外傳來文昊的聲音:“小柔!小柔!”

周小柔強撐起精神,起身開門:“哦,文昊!怎麼了?”

看到她,文昊鬆了口氣:“你手機怎麼打不通?”

周小柔道:“哦,打算換個號,還沒來得及。”

文昊道:“明天我幫你去辦吧。”

周小柔道:“別對我這麼好。”

文昊道:“只要你樂意……”他注視着她。

周小柔避過了他的目光,換一副輕鬆的語氣:“吃飯了嗎?沒吃的話就正好陪我吃點,一個人吃飯真是無聊。”

文昊問道:“阿姨呢?”

周小柔道:“已經吃了,下樓散步去了。”她自鍋裡拿出飯菜,擺好碗筷,“好了!”

文昊走過來坐下:“本來還不覺得餓,一看見這飯菜,立刻就覺得餓得不得了啦……”

周小柔笑了:“你今時已不同往日,這等粗陋飯菜也放在眼裡?”

文昊佯裝生氣:“咄,說的什麼話,當心我啐你!”

周小柔好奇起來:“說真的,你到底是憑的什麼坐到今天這位置的?”她用筷子指住文昊,“千萬別跟我說是憑你的真才實學。你真有那麼大真才實學,在哪兒都光芒萬丈了,還等到去新東方纔被發覺重用?”

文昊眨眨眼睛,終於坦白道:“實話說,許臻和的父親欠我一個人情……”他頓了頓,微微加重語氣,“極大的人情。”

周小柔更是驚訝:“哎喲,真的?是什麼啊?”

文昊瞟她一眼:“喂,再問下去就涉及我的了。只有我的家人才可以和我分享。怎麼,想做我的家人嗎?”

周小柔揮手打他腦袋:“你說話是越來越沒老少了……”

文昊眯着眼睛笑起來。周小柔這副虛張聲勢的樣子讓他感覺到了少許安慰,至少證明她能撐得住。

周小柔喝口湯,像是漫不經心地說:“聽說你最近和凌大走得很近。”

文昊沉默一會兒,誠實答道:“比你想象的還要近。”

周小柔吃驚地一挑眉,文昊調過眼神,含糊起來:“大家都是成年人,偶爾喝多了玩過火也是有的……”

周小柔緊緊地盯着他:“你什麼意思?”

文昊索性攤開來:“小柔,我不想瞞你,是因爲我覺得這世上不會有所謂的永遠的秘密,我不想讓凌琳在我之前說出來……換句話說,我不想讓她有機會藉機詆譭我的人格……”

周小柔嘖嘖兩聲:“你得了吧你,你現在明明就在證明男人的卑劣性——得了便宜還賣乖!”

文昊笑了一笑:“小柔,男人和女人明明都知道,男人很卑鄙無恥,但女人偏偏就離不開男人。”

周小柔“哼”了一聲:“打住,別再跟我說這些大道理。哲學家都是吃多了撐的,盡是放屁!”

文昊大笑:“你真粗魯!”

周小柔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替我轉告凌琳,別再找我,我真心不想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

文昊答道:“好。”他拿過抹布擦拭桌子,“上次跟你說阿姨入院的事……”

周小柔道:“其實以前醫生就有說過,我媽只要按時服藥,不受大刺激,精神和身體都會慢慢恢復,只不過這個恢復期,可能會很長……”她擡頭衝文昊一笑,“所以我覺得,還是不用麻煩了。而且說實話,再入院治療也不外乎是換湯不換藥的做法,效果誰都不敢打包票。再說了,太高昂的費用我真的也付不起,你也千萬別跟我提要我別管錢的話,我不可能不管,不可能不在意,你明白的吧……”

文昊很是無奈:“小柔……”

周小柔下了逐客令:“好了,天晚了,你也該回家了。我今天跑了一天,很累,也想早點休息。”

文昊只得站起身來:“你有事一定要找我。”

周小柔把他推出門去:“嗯嗯嗯!”

她把地板反覆拖了幾遍才躺下來,平時都是米蘭在幹這活,她從來不知道拖地板原來也並非簡單的事。本來只想簡單拖一下,但一旦開始拿起抹布,眼裡便容不下丁點微塵灰屑。

母親很晚纔回來,看樣子像是哭過。周小柔懶懶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沒有與她說話,她也不願意開口。母親連澡也沒洗就回房了,周小柔到底還是有些擔心,湊在門上聽了一會兒,裡頭開了收音機,吱吱呀呀的吟唱聲隱約可聞。

周小柔有一絲失笑,原來不只是動了情的少女讓人擔憂,動了心的老婦一樣讓人無可奈何。

米蘭回來之前她已經睡着了,睡得並不沉。半夢半醒中聽到米蘭在屋子裡走動,好像還和人講起了電話。她翻個身,米蘭的聲音消失了,屋子裡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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