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芝!你這說得是什麼話啊!你先別急,我想想辦法...”馮金元說着急忙撥通了市政廳副廳長的電話,想叫他把他的幾個得力心腹全都暗地弄到三聖堂來。
如今是個人家的事情,他無法拉着陳源和潘志安一起放權。只求能跟衆人想出個萬全的法子,能讓他讓出位子來之後帶着一家人全身而退就好...至於那些個廠子,該放手就放手,想來走動走動也該是能解決的......
馮金元在戰場上習慣了殺伐決斷,如今大難臨頭也能及時想出對策,只是他太過專注於解決問題,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女人正貼着桌子慢慢滑落。
秦鳳芝攢着一口氣恨恨的看了看男人寬厚的背影,之後四肢就逐漸失去了知覺。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她發現自己連眨一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這些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再也無法看清這個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她此刻忽然改變了主意,不想再多說什麼了。她不想說宅子的開銷有多大,她不想說表面的榮光有多麼難以維持;她不想說她不願再讓男人拿起刀槍,所以才費盡心力和手段收服了這些馬匪;她也不想說如果沒有她的愛香會,她的寶貝元寶在五歲的時候就會被人家劫持......
她不想要男人的理解了,她不要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活不長遠,卻是不想這一天來得太早,如此猝不及防。她只想讓男人因着對她的愛和恨,記得她一輩子,直到他死那天......
馮金元火速打完了電話,心頭仍是百感交集,他躊躇着該說些什麼話安撫一下自家的女人,卻不想一回頭就見她躺在地上,口鼻不住的往外涌着血。
“鳳芝!”
馮金元急忙打了120,之後跪地扶起了秦鳳芝的上半身,被眼前的一切驚得說不出話。
“爺...爺...我的愛香會,給元寶...給......元寶...元寶......”
剛抓起的手,驟然滑落在地。凝望他半生的眼,就這麼緩緩的閉上了。
馮金元望着秦鳳芝胸口被染紅的大片衣裳,只覺恍如隔世。彷彿此時他的女人正穿着新嫁娘的衣裳,嬌羞的依偎在他的懷裡,喊他‘爺’。
“爺!你不許欺負我奶!”
馮憶香聽她奶屋子裡的丫頭說她奶來他爺書房了,屁顛屁顛的跟了過來,剛到門口就聽到她爺衝她奶喊,她愣是沒敢推門進去。
可是她奶這麼疼她,她可不能叫她奶受他爺的氣!馮憶香如此想着,於是踮起腳就把門兒給推開了......
手術進行了十二個小時,大人都有些熬不住,何況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兒。馮憶香因爲擔心她奶,硬是熬過了平日規律的入睡時間,又抗過了三個小時,最後到底是在她媽的懷裡昏沉睡去...
當馮憶香醒來的時候,她媽抱着她跟那些大人圍坐一團,她是迷糊了半天才意識到如今是在自家的客廳裡,而她媽一直在她耳邊說的話是,她奶沒了。
馮憶香第一次聽聞死亡這種事情,是在她六歲的時候,據說她奶奶的一個遠房親戚因病去世了,據說那親戚在她小的時候還抱過她。那個時候的她真的沒有任何的感覺,可是如今聽到奶奶的死訊,她覺得心口疼。
勉力掙脫開媽媽的懷抱,馮憶香跑到她爺的身前開始瘋狂的揮舞她的小拳頭,並開始哭喊起來,“是你害死我奶的!是你害死我奶的!”
“元寶!元寶!”黎海瑤根本沒想到孩子能鬧這麼一出,眼看公公本就青灰的臉色又暗沉了幾分,嚇得趕緊從身後將孩子給拉住了。
小小的拳頭,根本打不疼人,馮金元還怕孫女傷到她自己。可是這心上,卻是實打實的被錘了幾下,錐心刺骨。
“嗯,是爺爺的錯...”馮金元強將口中的嗚咽嚥了回去,大致掃了一眼屋中的人,之後就起身離開了。他現在只想找一個角落,狠狠的唾罵自己。
這是他馮金元這輩子做過的最爲後悔的事情,他女人做假賬怎麼了?拉幫結夥怎麼了?就算她犯了國家的重罪又怎麼了?
他是她的男人,難道他不該一力承擔這些所帶來的後果嗎?難道他心裡不是明鏡似的知道她這麼做都是爲了他;爲了這個家嗎?他到底是憑什麼朝她喊,又憑什麼拿他的條條框框去指責她?
“爸,吃點兒東西吧...馮瑞讓我給你送來點小米粥,暖暖胃......”
黎海瑤在門外站了半天,這門是虛掩着的,她公公就那麼在桌腿旁枯坐着,她敲了半天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才擅自走了進來。
這些年多虧這個男人明裡暗裡的照拂,她纔沒有吃到婆婆更多的苦頭。起初剛到這深宅大院,她作爲一個未婚先孕的女人,當真是被人戳着脊樑骨,舉步維艱。他不知道他的言語上的維護和對她的敬重給她帶來了多麼大的幫助,乃至她逐漸在馮家站穩了腳跟,他待她的態度都仍是那樣溫和,如春風拂面...直到頭兩年她心中的感激之情變了味道,她纔不敢跟他有過多的接觸了。可是剛剛看到他幾乎在人前失態的樣子,她竟然覺得特別心疼,所以把哭累了的孩子哄睡了之後,才編了個幌子來看他。
馮金元照比馮瑞年長十八個年頭,看起來卻是隻比馮瑞大了幾歲的樣子,她將這歸結爲軍人的武魂之力,是他從頭到腳的那股子氣魄令他的軀體頑強的對抗着歲月的侵蝕,老化得異常緩慢。其實馮瑞幾乎是照着他爸的模子刻出來的,可是就是照比馮金元少了那麼股狠勁兒,那麼股隱忍持重...也少了他眉間的那股若有似無的柔情......
她當初使勁手段懷上了馮瑞的骨肉,以爲自己還清母親的賭債之後,會仰仗着馮家殷實的家底享樂一生,這輩子不會再奢求什麼愛情,直到她發現自己對公公竟然有了非分之想......
婆婆纔剛走,就這麼明目張膽的肖想公公,這樣做人是不是太不厚道了呢。黎海瑤想到此處慌忙穩了穩心神,這才發現之前一直枯坐着的男人,此時正端着粥碗,機械的重複着盛粥的動作,小米粥送到嘴裡根本不嚼就都嚥下去了。
“爸,你是我心中最爲正直的男人,雖然並不知道你和媽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我相信你秉持的是你心中的正義...”
黎海瑤將心中一直所想的說了出來,並不知這些話正正戳中了馮金元的心窩子,仿若用一根粗壯的木頭撐起了他原本傾塌了的信仰。
“胃裡暖了,也暖不了這心...”馮金元將粥碗放到地上,急忙擡手遮住了眼,慌亂之中連粥碗都打翻了。
當年家鄉被佔了,爹媽都被鬼子炸死了。他帶着兄弟們把鬼子的五個據點都端了,怕渙散軍心,他當時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當年高地被奪了,兄弟死得就剩下五十多號人,他帶人親手埋了那一百多號人,埋了一天一夜...他是這五十多口的精神支柱,他怎麼可以讓自己落淚?
於是他似乎忘了怎麼哭泣,學會了隱忍更多,也開始變得不太善於表達...
可是今天,他卻單單因爲兒媳婦的兩句話就潰不成軍,他不知道原來自己的眼淚可以多到這個程度,竟然完全不受控制的洶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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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憶香仿若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四個家僕擡着她,她抱着她奶的照片,完全忘記了自己怕高,把照片抱得穩穩的。
“奶,我穿這衣服好看不?”
她媽說這叫披麻戴孝,雖然她聽不懂,可是她知道她奶一定會說好看,她穿什麼她奶都說好看。
“奶,我把我爺擠走了,我現在睡你屋。”
她奶活着的時候可愛看那些櫃子裡的書了,可是沒看一會兒她就嚷嚷眼睛疼。所以現在,她替她奶看,雖然那些字她基本都不認識,可是她奶教給她怎麼查字典了,她可以慢慢看。
“奶,愛香會的人管我叫‘寶奶奶’,我爸說怕太沉壓到我的命脈,怕疾病、厲鬼纏身什麼的,所以讓他們改叫我‘寶爺’了。”
這些人是她奶留給她的,雖然她看不懂他們望着自己的時候,眼神到底包含着什麼意思,也有些怕他們。可是這些人是奶奶留給她的,她要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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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孩子,對着照片不住的嘀咕着,任誰看着都心疼不已。
也不知道她打哪兒就學會了那麼些殯儀的禮數,在火盆旁邊跪着就是不肯起來,但凡有個人過來悼念,勢必給磕一個響頭。她媽是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卻是不敢太攔着。一是這孩子隨她奶,脾氣倔得十頭牛拉不回;二是她覺得孩子發泄出來纔是好的,別給憋出大病來還不如現在呢。
“奶!你可要常常回來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