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也就是民國一十二年,婉兒留下的孩子正好一歲,羅顯甫病癒。這一年多以來他無時無刻不牽掛着婉兒,常常在夢中叫着她的名字驚醒過來,本欲進城尋她,可是他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家人,老父親又不讓他進城去。終於他的病好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城裡來。
一年多沒有走這條路了,物是人非,很多東西顯得陌生而無語。他是一個人來的,沒讓阿三陪着來,他暫時還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婉兒的事,等找到合適的機會,他一定會光明正大地把婉兒娶回去。
照臨街映月巷。陽光依舊射到對面的牆上再返回,一樣的斑斑駁駁,只是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巷子裡迴響,沒有那個女子踢踢踏踏跟在後面的聲音了,就連呼吸也不一樣,沉默也不一樣。曾經的沉默是害羞而心動,現在的沉默是悲切加急切。
“砰砰砰!”這是羅顯甫第二次敲響林家小宅的小門。
門開了,老太太探出頭來,滿臉茫然地看着羅顯甫。
“這位公子......”
“大娘,兩年前我來過!”羅顯甫急忙說道。
“兩年前?”老太太不停地打量着羅顯甫“......哦......姑娘!對,那時候你身後跟着一個姑娘!”老太太一下子想起來了,臉上抹過一絲絲喜悅,可是這淡淡的喜悅快似流星,只一閃便消失不見,老太太的臉又變成了傷感而無奈的表情。
對!大娘你記起來啦?”羅顯甫興奮地說。
“公子,你來晚了!”老太太低下了頭。
羅顯甫心頭一驚:“什麼?”他的心一下子繃得如拉滿的弦。
只有星星的夜晚變得格外詭異。
河水流淌,流不走剪不斷的離殤;磕磕絆絆,白素衣顛斷了肝腸。婉兒在漆黑的夜裡摸索着。舉手不見五指,卻看得見她白色的衣服;投足難踩實地,卻摸得到冷冷的空氣繞在指尖。婉兒淚流滿面,烏鴉的叫聲把夜空撕裂,驚得滿天星星胡亂躲閃,她抹一把淚,艱難地擡起腳步,又艱難地落下去......到底要去哪兒?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盡頭在一個黑森林一片斜土坡。眼前有個白影,看不見他的臉,婉兒迷迷糊糊地跟在他後面.......
但羅顯甫知道——滾牛坡!
“婉兒不要——”
“阿四——,你放了婉兒!”
於是羅顯甫驚坐起。
這是一年來羅顯甫反反覆覆做着的一個夢,每一次都使得他大汗淋淋,每一次都使得他動魄驚心,而今日,她就是爲了完結這個夢來的,難道真的來晚了嗎?
羅顯甫一步步走上石階,在門口站定。看着窗櫺上一層薄薄的灰塵,他輕輕用手蘸了蘸,然後又放在嘴邊輕輕地吹着,灰塵飛起,四散飄落。
門框上又生蛛網,坐在網中央的蜘蛛彈了彈腿,匆匆忙忙閃到一邊去,留下殘破的蛛網在風中搖搖欲墜。
“吱呀!”聲音沙啞。
他不敢推門進去,可還是推開了,簌簌塵埃落了他一身。屋子是空的,牀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只留下一把玉梳讓人睹物傷懷。羅顯甫拾起梳子,舉在空中,想起了當年梳妝的模樣,那不堪着一語的羞澀,定格成今朝難以訴說的傷痛。爲什麼不連這把梳子一起帶走呢?要留給君梳不順的亂絲、理不開的雜念、剪不斷的愁緒。怪只怪濃霧淹了風月,上天無情人無情!
羅顯甫這才感覺到困了,好像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可是他又怕睡着,怕看到那悽豔絕美的眼神變得模糊無神麻木呆滯。況且自己不能不回也不該再在這兒待下去了,離不開的也要離開。
羅顯甫轉過身來,卻發現林老太太站在自己身後已不知多時了,她手裡抱着個孩子。
羅顯甫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這一切,真是造化弄人了,本已心死神滅卻偏偏風不停浪不靜,此半生,註定要還給你的世界,你短短出現的半年,便奪去了我苦苦修來的一生。呵呵!一生啊,輕易就斷送!
羅顯甫顫抖着雙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裡抱得緊緊的......
這輩子,羅顯甫終生未娶。
一陣呱呱的嬰兒啼哭聲打破沉寂的晚上,婉兒再次產下一個孩子,是個女嬰,姓李的書生的女兒。
婉兒本是心死之人,只想平平淡淡無牽無掛,斷了那刻骨的往事了卻此生。她的愛,早已山無棱,江水爲竭,早在四年以前全部傾注在那沉默了的半年時光中了。可是她沒有想到,一切還未結束。
李姓書生很愛她,對她很好。死去的心是不會輕易被喚醒,然而他雖然給不了她衣食無憂,卻能在共患難中給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無私的真愛,她努力試着對人生燃起希望。
晚上他去給人家寫書信對聯未歸的時候,她會煮好粗茶淡飯,縫好土布粗衣,在昏暗的油燈下等着他。這一切做完了,她便從衣襟深處取出那半塊玉佩來,握在手裡細細端詳着。
這半塊玉佩是結婚那天他給她的。他人窮,沒有訂婚之禮,只有一塊祖傳的玉佩,於是他就給了她。後來,她把玉佩割成兩塊,一人一塊帶在身邊。
一晃又是一年,女兒已經一歲了。一家人雖過得悽苦,倒也安樂,對生活充滿了希望。不想天不從人意,恰逢今年兵災,災情四起,越來越嚴重。逃荒的人多了,流離失所的人也多了,無奈,婉兒一家不得不隨着逃難的人羣離開了家,踏上風餐露宿的路途。
一災起,羣災畢至,兵災一鬧,便四處盜賊橫行。一天,婉兒和丈夫同衆人走到一處山下,正當要休息的時候,突然一夥山賊從山上殺來,嚇得人羣東奔西跑各自逃命去了。
婉兒抱着孩子歇在一處打盹兒,丈夫也睡着了,平日裡他要操勞三個人的口糧,好不容易偷了這麼會兒空當,剛坐下來便沉沉睡去。
她還沒來及叫醒丈夫,丈夫也沒來得及叫她,就被逃竄的人羣衝散,再也看不到彼此了。婉兒只得抱着孩子跟着衆人而逃。無奈她是個女子,而且懷中又抱了孩子,漸漸和衆人越拉越遠,盜賊卻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落入強盜之手。
“爲什麼?”婉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荒野裡迴盪着。剎那間所有的過往、傷心一起涌上心頭。她慢慢停住了腳步,把孩子放在一邊,從包裹裡取出丈夫寫信用的紙墨,淚流滿面寫下一封遺書。她從懷裡取出半塊玉佩,放在手心裡握了握,塞進了信封。
強盜的喊殺聲和人羣哭喊聲混成一片,塵土瀰漫了空中。枯黃的草木在風中無力地掙扎着。婉兒站起身來,看着哭泣的孩子瘦小的臉蛋上滿是淚痕。
“孩子,你的命娘只能爲你護到這兒了,剩下的就交給天吧!”婉兒哭着說完,拎了包裹縱身從一處懸崖跳了下去。
轉眼就過了八年,如果那個,如果那個孩子活着的話,應該九歲了。
李源通四處漂流,打聽妻兒的下落。終於一日,他知道了女兒在一戶羅星人家的家裡。
後來李源通找到羅家,看到生活的好好的女兒,他忍住沒有和她相認,只是給了她自己隨時隨地帶在身上的半塊玉佩後離開。
至於他說的家道中落妻子離走女兒送人,則是臨時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