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楚館之地雖然只是下九流的營生,但也有其自成的規矩。
規矩總不能壞了。
但凡是小倌姑娘初夜,都是做尋常女兒家婚嫁稱呼,所謂出閣,自然就是待價而沽了。
遙汀點了點頭,算是知道,將手放在墜兒手上,由她攙着走出房門。
她雖爲仙體,但因是以魂體成仙,氣息曾有吐納不續之片刻,故而身體難免有些涼冷,
墜兒託着遙汀右手,身子不禁抖了一抖,輕聲對遙汀道:“姑娘的手好冷,可是穿得少了麼?”
沒有解釋,遙汀不言語,只是搖頭笑笑。
人界此時已是仲夏之交,遙汀穿得又不算少,墜兒見遙汀搖頭,便只當她是有些許緊張,緊了緊握着遙汀的手。
知她心中所想,遙汀側過頭,對她感激的一笑。
傾城是座五層樓閣,每層樓閣高約一丈有餘,巍巍矗立,儼如廣廈。
五層之中每層皆各有所用,雖整座樓閣以傾城爲名,但每層皆有其獨自名字,清雅幽絕,堪堪爲這濁世中的清流所在。
樓閣自一層以上,皆有一露天亭臺,造型別致,巧雅奪目。
春看吐蕊,夏納涼爽,秋憑欄賞月,冬立杆而詠梅。
自有數不盡的風流瀟灑,良期佳話。
墜兒伴着遙汀,自五樓羣芳閣而下,朱釵玉環叮咚作響,施施然走向四層露天亭臺。
這第四層的露天亭臺有名驚豔臺,自是因爲無數花容月色女子於此初次露面,自此一度傾於人城,數載不衰。
遙汀頭上遮着軟紗紅綃喜蓋,由墜兒引着,坐於驚豔臺正中央的一把軟背靠椅之上。
驚豔臺此刻正由三層錦繡流蘇薄紗遮掩,只能見得人影幢幢,並不能看得真切面貌。
傾城樓下歡客如雲,衣飾華貴,佩金戴玉,人潮涌動。
按理說遙汀來此不足一天,除了傾城之中老鴇等幾人,並沒人見過她真實容貌,但因這傾城百年來能登得上這驚豔臺的女子,無不是天仙姿容,因此遙汀雖然名尚未盛,所來捧場一睹的歡客,可卻並不見少。
戌時三刻,一聲瑤琴奏響,傾城樓前十六枚禮花應聲燃放,煙火高高升於天際,照亮了洛陽城的半邊夜色。
人羣中不住的歡呼喝彩之聲,人們雙目高懸,一時都仰望着天空中綻起的朵朵禮花,明紅亮紫豔綠橙黃。
十六枚禮花臨空尚未消散,一陣清脆鈴鐺聲響連成一片,叮鈴鈴煞是悅耳清心,人們隨聲看去,只見驚豔臺上幕簾應鈴而開,六個丫鬟蓮步自中央各向左右移開,簾幕由兩旁散攏,垂掛在鳳頭翠玉鉤上。
這六個丫鬟身量高矮極盡相仿,都梳着盤花小髻,身着淺綠色湖紗,衣裙隨風輕搖,宛若凌仙,掛畢幕簾,也不轉身,只輕移碎步,嫋娜的向後退去,緩緩隱在樓臺之中。
那六名丫鬟本就是容色清秀,再配上那淺綠色衣衫,更見得清水翠竹,玉質盈碧。
六個丫鬟方自退去,立即有十名身着海藍色衣裙的高挑知客侍女提籃而出,籃子由各色鮮花紮成,不拘色彩一致,顏色多變幻化無邊。
十名知客侍女手提鮮花籃子走至驚豔臺邊,圍定臨空三面,只於正面留有一半丈大小空隙,纖纖玉手伸入鮮花藍中,玉指拈動,迎風輕展玉臂。
人人踮腳望顧,指指點點,徒自猜測藍中所裝何物。
柔風四散之際,但聞得一陣花粉香氣,原來那知客侍女藍中,滿是盛着鮮花香脂,混合着香甜蜜粉,這般天然糅於清風之中,進入鼻息之際,自然別有一番銷魂意境,自然野趣。
琵琶之聲錚錚而起,絃音杳杳,竟是一曲有鳳來儀。
曲聲悠揚婉轉,撩動人心,此曲正奏到低迴之處,只見傾國中一等丫鬟墜兒身着淡紅色蠶絲裙,現身驚豔臺中央,右手託着一珊瑚色玉杆,迎風而立。
曲聲漸由低迴而轉,至於高揚之處,墜兒斜身而動,走向驚豔臺正中座椅,右腕輕動之際,只用玉杆上下一挑,已將遙汀頭上喜帕移到玉杆之上。
正在此時,一曲有鳳來儀奏到曲末,尾音輕捺,絃音絕止。
喧聲悄然而止,水落聞音。
真乃絕色。
風捲樹葉零星而落,竟是無人顧目,只雙眼呆滯,盯盯仿若癡傻一般。
遙汀雙眸平視,對人羣注目視若不睹,穩穩坐在靠椅之上,眼神悠遠,不知眺目何處。
片刻寂靜之後,即是一片高呼喝喊之聲,人羣騷動難平,雖然吉時未到,但都不自主的高舉雙手,等着被繡球砸到。
墜兒兩手合十相拍,即有兩名橙色衣衫丫鬟徐徐而至,墜兒將玉杆放入左面珊瑚盤中,從右面珊瑚盤中,取出金線寶珠嫣紅繡球。
墜兒揮一揮手,兩名橙色衣衫丫鬟微微躬身,退出驚豔臺。
墜兒慢慢走到遙汀身旁,將繡球放在遙汀手中,退到一旁,心中思量萬千。
今日這姑娘來到傾城自言賣身,她在此間已屆六年,再沒見過有誰容色冠絕如此,想想這般良質,也是浮萍之命,頗是感慨。
沒想這姑娘也真是不同一般,無論是哪家青樓,高價待沽首夜賣身的姑娘,都要來場詩酒風流,莫不是調琴鼓瑟以文會賓,可如這位姑娘這般草率,只在下等青樓有聽說過,縱然青樓女子身份低賤,但是但凡是有一二才學者,都是不肯落了自家矜持端莊的。
連這傾城樓中見多識廣的老鴇,聽了遙汀的要求,也是伸直了脖子,半天沒緩過神來。
遙汀倒是不吝說明原因,直白簡練,賣身的既然是她,當然要可着她高興而來。
老鴇未必信這話,但既然有錢賺,這白送來的買賣,依着老鴇的性子,是絕對不會推出去就是了。
這傾城樓中的姑娘,不消說名躁洛陽的那些正紅着的,單是八十八胭脂院中那些稍遜色的,也都是從小用銀子堆起來的,吃穿用度書本琴藝,哪一項都是要花錢的。
遙汀這自願送來的,在老鴇眼中,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肥鴨子,還是烤得皮薄肉嫩汁多味美的那類。
雖然明明知道可能是個大麻煩,但是無商不利,老鴇做的是皮肉買賣,自然更是不能錯過遙汀這種凌仙佳質。
何況遙汀這拋球擇婿的簡單要求,也是太合老鴇心意,不用聯詩侍客,那要省下不少的紙張筆墨,雖說紙張筆墨花費並不見多,可卻不如繡球可以反覆利用,便是少了一層的好處,多了一分的用度。
因此老鴇雖也覺得遙汀來歷不明大有可疑,但流水的銀子在她眼前轉來轉去,總不能打了水漂不去伸手接住,便即不迭的應承下來,由着遙汀說一不二。
過了半盞茶十分,遙汀手中仍拿着墜兒遞過的繡球,不論有誰作何聲音,始終是不說一字,目光空遠,眺向東方。
靜待亥時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