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在半路就傳出來了的。
大皇子離去不久,容真的車輦又一次朝前駛去。只是這一次沒走多遠,就聽匆匆跑來的惜華宮值守太監說,大皇子攔了她的車輦並且大呼小叫橫眉豎眼一事被皇上知道了。皇上原本就處於盛怒之下,這一次直接下了令,說是修儀教導不力,非但自己善妒,還將大皇子教成了如此飛揚跋扈目無尊長之人,擬將修儀降爲正四品趙容華,撤牌子三月,並且將大皇子送去沐貴妃那裡,不再由趙容華親自撫養。
趙容華的父親是當今兵部尚書,統領全國軍事,既管軍政又管戰略,是個極其有能力的人。因此皇上就算是要對寒食散事件有所發作,卻也不會直接以那個罪名來發落她。
容真竟沒有絲毫詫異,只是搖頭失笑,果然不出所料,顧祁的事是皇上自己佈局設計的。不然哪裡會這麼湊巧,非但顧祁一不小心看到了他責罵趙容華的那一幕,還前腳剛來爲難她這個婉儀,當父皇的後腳就知道了?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回宮吧。”
可是車輦剛動,她卻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遲疑了片刻,撩開車簾道,“長順,掉頭,去元熙殿。”
車輦停在了元熙殿外。
未等容真踏進大殿,就已經聽見裡面傳來的喧譁聲了。
噼裡啪啦的瓷器碎裂聲伴隨着雲瑞的哭聲,還有小路子又急又怕的勸慰聲,光是聽着就已經想象得出裡面該是怎樣熱鬧的場景了。
容真扶額,閒雲有些憂心地勸她,“主子,還是別進去了吧,眼下趙容華正在氣頭上,若是就這麼進去,說不定她火氣更大……”
容真拍了拍她的手,“無妨,我只是有點事情想問她。”
“可萬一她要是傷到您——”閒雲遲疑了片刻,顯然上次寒食散那件事還令她心有餘悸。
看出她的顧慮,容真笑了笑,“她雖然有些衝動,但不至於做出那種蠢事,寒食散的事……我也有些疑惑,所以想要搞清楚。”
門口守着的人都進去勸趙容華了,因此也沒人通報,大殿裡亂成一團。趙容華歇斯底里地砸着東西,手邊能砸的都給砸得粉碎,小路子跪在地上不停磕頭,而云瑞抱着她的腿哭着求着要她息怒,宮女跪了一屋子,這場面簡直是驚心動魄。
這麼砸着砸着,趙容華忽地看見了從正門進來的容真,眼睛一紅,一隻杯子砸在她腳邊,濺起的碎片把閒雲嚇了一跳。
“你來做什麼?來看我如今有多落魄是不是?”趙容華咬牙切齒地對她喝道,“滾!誰讓你進來的?給我滾!滾出去!”
容真靜靜地站在那裡,沒說話。
趙容華的模樣雖兇狠,但仔細一瞧,眼眶都紅了。她雖爲人可惡,心腸略毒,但兒子被人帶走,當母親的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的。
見對方不走,還是從從容容地站在那兒,雖然背對陽光,但面目平和如初,不似自己這般狼狽可笑,趙容華一下子悲從中來,歇斯底里這麼久,終於把怨氣給消磨盡了,徒留下滿腹悲涼。
她頹然坐在地上,淚珠一下子滾落出來,“我有什麼錯?我有什麼錯……”
容真沒說話,只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來遞給她。
她沒接,只是失魂落魄地抽噎着,“那是我兒子,是我懷胎十月才生下來的兒子!她憑什麼搶走?我做了那麼多的事,還不是爲了我的祁兒……皇上好狠的心啊,降了我的分位,奪了我的兒子……我的祁兒他才六歲,怎麼能離得開親孃啊……”
話到最後已然變成嗚咽,她語無倫次地說着,哭着,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
容真看了片刻,待她情緒稍微穩定了一點後,擡頭對周圍的人吩咐道,“你們先出去。”
奴才們站着沒動,猶豫不決地看着她,又看看趙容華,自家主子沒吩咐,他們誰也不敢出去。
“大膽,不過一羣奴才,難道連容婉儀都不放在眼裡?”閒雲怒斥道,“婉儀有令,還不快些出去?”
趙容華沒反應,只顧着失魂落魄,於是宮人們也不好再杵在那兒,只得先行離去。
閒雲待所有人都離開後,才朝容真點點頭,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把門帶上。
趙容華的眼淚沒有斷線,容真也不安慰她,既然她不收這帕子,也便自己收了起來。
“先別急着哭,聽完再哭也不遲。”容真淡淡地說,站在她旁邊淡漠地看着,聲音不急不緩,“你也看得出來,我在淨雲寺的時候曾經大病一場,雖然皇上沒說,我也就沉默着,但今兒我索性與你說個明白。我之所生病,並非受了寒,着了涼,而是中了寒食散。”
尚在流眼淚的女人身子一震,抽泣的幅度小了些,容真知道她聽進去了,便接着說,“當時皇上震怒,勢必要揪出兇手。結果所有的宮女裡,只有一個人沒有聽從命令接受調查,後來皇上差人去找她,卻只找到她的屍體。她死的時候手裡還拿着半包寒食散,顯然就是那個對我下毒的人。”
趙容華沒說話,容真從袖子裡慢慢地掏出個布包裹,巴掌大小,然後一點一點攤開來,最後湊到她面前。
“你看看,這是你的東西吧。”
攤開的白布裡擺着斷成三截的窄邊雕花貴妃鐲,還是當初容真差人去那屋子裡拾撿回來的。趙容華一看,當場白了臉,這鐲子不正是前些日子她丟了的那一隻麼?
她其實並不笨,只是因爲出生於尚書府,自小被父親嬌慣着,因此性子衝動霸道了些,眼下看着這鐲子,又聽了容真那番話,猛然醒悟了。
“皇上罰我,並非因爲今日我對如貴嬪的事幸災樂禍,也並非怨我沒把祁兒教好,而是……而是……”她顫聲道,卻久久說不出話來。
容真收回那鐲子的碎片,看了眼她的表情,“那個死去的宮女正是雁楚,皇上看了這鐲子,自然會認爲兇手是你。你有什麼話要說麼?”
她說的是“自然會認爲兇手是你”,而非“知道兇手是你”,這也就證明她並不相信兇手是趙容華。
趙容華緩緩擡起頭來看着容真,忽然心灰意冷,皇上與她多年夫妻,卻不相信她,到頭來還要這個她素來看不慣的女人來同情可憐她……
“這鐲子是我的,但幾個月前就丟了,礙於是皇上賜給我的,就沒往外說,怕皇上知道了不高興。”她閉了閉眼,把那點酸楚給狠狠掐掉,“至於雁楚,你也在我宮裡待過,知道她對我有多不滿,多怨恨,尤其是對你動手那一次,皇上把她送進了浣衣局,她肯再爲我辦事,除非世上有鬼。這件事不是我做的。”
容真笑了笑,“我自然知道不是你做的,如今也不過是證實我的猜想罷了。”
“爲何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說了,不過是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罷了。”容真含笑地看着她,“顧祁雖然今日被送去了沐貴妃那兒,你也被降了級,但再怎麼也是個正四品的容華。若是不希望顧祁一輩子都無法跟着親孃,我勸你今後還是少做壞事,畢竟夜路走多了總會撞到鬼。若你安分守己,賢良淑德,想必皇上也不會那麼狠心,要你一輩子與顧祁分隔兩宮。”
說完,她轉身離去。
當母親的本就不該心狠至此,只有像她這種無牽無掛的人,纔有資格豁出性命去與後宮諸妃拼個你死我活。縱然她對趙容華沒有好感,卻不免爲尚且六歲的顧祁唏噓感嘆。
若是當母親的真的安分守己,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恐怕顧祁留在她身邊,皇上也不會有那麼多猜忌。
那一夜,皇上翻了沐貴妃的牌子。鄭安又奉命帶着大盒小盒的珍惜補品走了趟惜華宮,爲皇上傳話,要容婉儀好生休息。
宮中的情況與從前大不相同,往日最受寵的如貴嬪被當衆斥責,撤牌子兩月;位高的淑儀先是降爲修儀,隨即又成了容華;眼下,似乎只有沐貴妃長盛不衰,而容婉儀則是新晉的貴主兒,衆人都得擦亮了眼睛,好好伺候着,誰知道她還會不會繼續往上走呢?
在這皇宮裡,後宮與朝堂一樣風雲詭譎,說變天就變天,只不過怎麼變、何時變,都只由一個人說了算。
是夜,容真受了寒還沒好,就坐在屋子裡發呆,炭火燒得正旺,紅豔豔的把她的臉都照紅了。
她讓閒雲把珠玉叫來了,兩個人一起坐在那兒烤火。
“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容真輕輕呢喃着白居易的詩,側過頭去問珠玉,“可要喝些好酒暖暖身子?”
珠玉看着她被火光照得通紅的面頰,明明瘦削不堪,眼裡的光彩卻異常明亮,那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可是又好像猜得出她心中所想,她愛慕皇上,人盡皆知,那麼此刻,她生着病,心愛的人卻待在另一個女人那兒逍遙快活……
沉默了片刻,珠玉輕輕收回目光,“主子受了寒,身子還沒好,太醫囑咐過不可沾酒。”
“可我想喝。”她彎着脣角拉住珠玉的手,笑得像個孩子,“從前與你在長春苑時,每每到了冬天,沒有炭火暖着,就想喝口酒,想着喝了酒暖和了。眼下想起來,還真是想嚐嚐那個滋味。”
珠玉沒擡頭,直直地盯着那爐炭火,“難爲主子還記得,可那都是過去事了。如今這惜華宮裡要什麼有什麼,暖融融的像是春天似的,過去那些清貧日子,主子還是都忘了罷。”
容真不語,側過頭來看她半晌,才笑道,“這是怎麼了?一口一個主子的,這裡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生分?”她拉住珠玉的手,笑吟吟的眼睛像是天上星子,熠熠生輝,“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又怎麼會忘記咱倆一起度過的時光呢?不管現在的日子多麼奢侈,多麼風光,於我而言,在長春苑的日子纔是最美好的時光。”
她情真意切,可字字句句聽在珠玉耳裡都晦澀無比。
她說她記得,她說她們是好姐妹,她說得那樣動聽,幾乎叫珠玉落下淚來。
可是她心裡真是這麼想的麼?若是好姐妹,怎會什麼事情都瞞着自己?若是好姐妹,怎會去哪裡都帶着閒雲,將自己留在宮裡變成一個無所適從的閒人呢?
她每日面對妃嬪間的爾虞我詐,身邊陪伴的人是閒雲;她外出祈福,大病一場,朝夕相伴的依舊是閒雲;她染了風寒,臥病在牀,伺候她一夜眼都未曾合過的……依舊是閒雲。
珠玉的腦子裡亂糟糟的,恍惚間又一次看見白日裡的那一幕——她端着湯藥來寢宮找容真,卻從虛掩的門裡看見了與容真站在一處的閒雲。
腳步倏地停下,鬼使神差的,她沒有出聲,只是躲在門後聽着她們的對話。
閒雲問,“主子既然知道了寒食散並非趙容華下的,那心裡可有數了?”
容真背對大門,聲音聽起來不復往日的溫柔,反而多了點珠玉極爲陌生的東西,凌厲又慵懶,聽不出情緒。
她說,“隱約有點預感,只不過也不能確定。”
“那——主子可有什麼打算?對方這樣做,無非是想一石二鳥,既害了主子,又把罪名推給了趙容華,恐怕一計不成,還會再害主子!”
珠玉聽出了閒雲聲音裡的擔憂,她果然很在乎容真這個主子。
容真也明白閒雲心中焦慮,便側過身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若是猜得不錯,那人主要是想害趙容華,我不過是個替死鬼罷了。否則下的就不是寒食散,而是砒霜之類的了。約莫她不想我死,所以給了我聽天由命的機會,幸虧你在,否則我也怕是要以爲自己偶染風寒,散熱不及而死了。”
這樣大的秘密,這樣驚心動魄的陰謀,珠玉站在門外,忽然沒了進去的勇氣。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容真在祈福時竟然遇上了這樣可怕的事情,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容真也會這樣情真意切地握這另一個人的手,語氣裡是從前對自己一模一樣的溫柔。
爲什麼知道這一切的不是她?爲什麼就連她問起容真爲什麼瘦成這樣的時候,容真也諱莫如深,面不改色地說着“只是病了一場”這樣的謊言?
而如今,昔日的好姐妹就坐在她身旁,一如既往地神色安謐,還伸手握住自己,一如白日裡握着閒雲那樣。
可是閒雲與她沒有秘密,而自己卻從始至終被矇在鼓裡,像個傻子一樣被她晾在一旁……
心裡有個地方疼得厲害,珠玉想哭,想笑,想甩開她的手問個究竟……可是她終究不能像從前那樣有話直說了,容真已經是皇上的婉儀,而自己呢,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宮女,有什麼資格去質問容真呢?
她輕輕縮回手來,若無其事地笑道,“我知道主子當我是姐妹,可主僕有分,哪裡敢留下話柄叫人說主子的不是呢?”炭火燒的差不多了,她看了眼爐子,拍拍裙子站起身來,“我再去添些炭好了,免得待會兒燒完了冷着主子。”
容真所有的心思都費去與妃嬪和皇上勾心鬥角了,只有在珠玉面前得以放鬆,因此也全然沒有去注意這樣平淡的話語裡是否暗藏深意。若是她和平常一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也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此刻的珠玉其實正紅着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嘴脣也緊緊咬着。
她甚至沒有聽見珠玉踏出房門時發出的一聲刻意壓抑着的抽噎,也不會知道那個一走出屋子就淚如泉涌的女子心裡是怎樣一種光景。
她只是閉着眼睛疲憊地靠在椅子上,一陣一陣的難受從病弱的身體涌上心坎,一整日緊繃的心緒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可是她只想在珠玉面前像個孩子一樣放鬆愉悅,因爲她知道,若是見到自己這樣難過,珠玉也會一
作者有話要說:好肥的一章~歡呼~
珠玉又跑出來傷容真的心了,其實我寫的時候有考慮這一點,這件事情也不光是珠玉的錯,畢竟容真的過分保護讓她忽略了珠玉的感受,這樣的疏遠和不解釋只會令珠玉傷心。
讀者:有時候看着看着,會覺得珠玉和容真其實在百合==、
皇上:滾粗!搶朕的女人?負分!差評!
麼麼:親,本文拒絕淘寶體。
皇上:親你妹啊親,哪來的流氓到處亂親?!
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