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虛殿安安靜靜的,大老遠看過去都是黑魆魆的一片,只有走近了,纔看到書房那處亮着昏黃的燈光,其餘地方都沒有點燈。
整個宮殿冷冷清清,撲面而來都是寒意。
顧淵踏進院子的時候,忽然停頓了片刻,下一秒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只是緊皺的眉頭卻未曾鬆開過。
他曾經覺得每每到了惜華宮,都像是回到了家,會有溫馨明亮的燈籠掛在門外爲他招搖,會有他的小姑娘在窗口笑靨如花地等着他……可是如今再到了若虛殿,整個院子死氣沉沉的,沒有半點暖意。
他忽然有些懷疑那個總是含笑望着他的小姑娘是否在這大殿之中。
守在正門處的兩個小太監是萬喜奉他的命令派來的,看見他之後,趕忙請安,他卻擡手止住了他們,徑直穿過正門往書房走去。
一路昏暗,他沒點燈,也沒讓鄭安跟着進來,只是一個人朝着發出微光的那扇門走去,沒有炭盆的大殿冷得可怕,他的心也在這樣寂靜的環境裡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彷彿溺水的人,他心情沉重地把那一室燭光當做最後的稻草,緩緩將門推開——門內的女子背對大門,正坐在榻上看書,間或翻一頁,動作溫柔而平靜。
顧淵停在門口,沒有跨進去,忽然被被這樣安謐的一幕給弄得揪了心。
屋內和屋外一樣冷,容真就這麼披着厚厚的襖子我在榻上,腿上還蓋着厚重的棉被,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坐在那裡怨天尤人,只是安安靜靜看着書,一如從前。
他走進了屋,緩慢而遲疑地來到她身後,卻聽容真用帶着鼻音的聲音道,“還是沒找到炭火?都跟你說了別找了,這地方是用來受罰的,有這麼多年沒有主人了,哪裡會有炭火呢?”
他沒說話。
容真又翻了一頁,無奈地吸了吸鼻子,“好了,快去睡吧,明日還得早起禮佛呢,這殿裡就你我二人,什麼事情都得靠自己。”
她說的輕巧,可是尾音有些朦朧,像是一聲語焉不詳的嘆息。
顧淵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你病了?”
這是句廢話,並非素來高效率的人會問出來的。
但他還是這麼問了,因爲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容真似是驚呆了,背影一僵,卻沒有回頭。隔了好一會兒,她才一動不動地說道,“還好。”
他問他病了沒,她居然回答還好?
“這算什麼?究竟是病了還是沒病?”顧淵的聲音提高了些。
容真還是不回頭,淡淡地問了句,“嬪妾病了還是沒病,皇上關心麼?”
顧淵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
她果然在怨他。
就在這個時候,容真忽地合上了書,倒在了榻上,拉了被子蓋在身上,“抱歉,皇上,嬪妾要睡了,皇上還是請回吧。”
顧淵沉聲道,“你就睡這裡?”
“不睡這裡睡哪裡?”她輕輕一笑,語氣輕快地說,“又沒有炭火,自然要挑個小點的屋子,不然多冷清?”
她是如此尖銳且疏離地和他說話,全然不似從前那個愛笑愛撒嬌的小姑娘,顧淵不知她心中是有多悲苦,纔會這樣絕望地背對他,一眼都不願意看見他。
是了,她被人誣陷,他聽之任之;她被人嘲諷,他沉默待之;她平白受罰,他親手爲之;她被送到這空蕩蕩的大殿裡,還帶着傷,他卻在另一個地方安慰另一個女人,直到夜沉沉了纔來。
她進來了多久,就盼了他多久。
她受苦了多久,就痛了多久。
顧淵在那裡沉默了很久,才說了句,“是朕對不起你。”
容真笑了笑,輕飄飄地說,“您是皇上,無須和任何人說對不起。況且嬪妾只是您後宮的妃嬪之一,皇上要一碗水端平……或是端不平,都是您的自由。嬪妾是您的女人,自然接受您的一切決定。”
顧淵眉頭緊皺,不知爲何聽到她這樣冷靜疏離的聲音,心頭慌得厲害,幾步走到牀邊,忽地拉住她的手,“容真——”
她倒吸一口涼氣,渾身都是一顫——顧淵這才意識到自己碰到了她受傷的手臂,觸電般倏地鬆了開來,也在她顫抖的瞬間,看清了她面上滿滿的淚痕。
那張昔日對他笑得溫柔美好的容顏,此刻被淚水覆蓋,大顆大顆的眼淚還在從睫毛上滾落下來,一滴一滴滾燙地流進了他的心裡。
火灼般的滋味。
顧淵艱難地蹲□去,小心翼翼地伸手環住她,避開了受傷的位置,卻只感覺到她冷得厲害的身子,和沒有一絲暖意的被窩。
心裡像是被馬蹄踏過,一寸一寸皸裂開來。
“容真,容真……”他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把臉埋在她的後背,堂堂一個皇帝,竟然蹲在地上表達着滿心歉意。
容真心裡的感覺很微妙,有一種折磨他的快-感,卻也有說不出的酸楚。
她聰明如斯,自然猜得出他這樣做的原因,從復寵沈充媛起,到爲了沈充媛責罰於她,他明知炭盆事件是對方的陰謀,卻依舊將她置於這等境地。
理智告訴她,他是個好皇帝,爲了百姓讓她受了委屈,其實是睿智而清醒的,可是私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慢慢發酵了,因爲她一直藏着掖着,這樣的情緒就慢慢脹大,時至今日,終於爆發。
他的寵愛是她一點一點策劃來的,她是個感情上的騙子,一寸一寸攻佔他的心。
可是終於,當她發現他的心已然淪落爲她的囚犯時,卻在這個時候忽地醒悟過來,哪裡有這樣強大的人,自始至終置身事外地編造着謊言,而自己卻一點也不爲所動呢?
容真悲哀地發現,她的情緒不完全是裝出來的,至少現在,她是真的因爲他眼睜睜看着她受難卻不聞不問而心涼。
顧淵找了很久的理智,終於冷靜地對她說,“朕知道你氣朕冤枉你,不幫你,還當着大家的面責罰於你。可是朕答應你,十日之內,必定替你沉冤得雪。”
她不說話。
於是背後的人繼續說,“沈元山的罪狀每一條都被朕捏在手裡,只要此次他去了江南,把打擊私鹽一事了結,安撫了百姓,朕就立馬……”他頓了頓,卻還是打定了主意把實情告訴她,哪怕這是前朝政事,不在她該瞭解的範圍之內,“朕就立馬將他的罪狀全部羅列出來,奪了他的權。”
須知那些罪狀,每一條都足以置他於死地。
只是朝中重臣,誰的手上沒有些見不得人的事?爲君者可以容忍他們聚攬財物,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沈元山觸到了顧淵的死穴——那便是不顧百姓安危,只顧權勢爭鬥。
這些容真都知道,聽他這樣一點一點解釋給自己聽,嘴脣動了動,沒有開口。
顧淵說,“原諒朕,朕會還你一個公道,這些日子只能先委屈你了……”他遲疑地抱緊她,又看着她包紮了紗布的傷口,“還疼麼?”
“疼。”容真閉了閉眼,靜靜地說,“可是不是傷口,是這裡。”
她用完好的右手拉起顧淵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那顆柔軟的心臟似乎在他手掌之下一下一下地跳動着,帶着她的疼痛,一路蔓延到他的心底。
容真說,“我自以爲能看懂皇上的目的,你是爲了天下蒼生,是爲了百姓安危,所以我受點委屈也算不得什麼……可是等到事情真的發生了,我才知道,原來很多事情你明白並不帶代表你能接受,因爲有的時候,它不聽話——”她意有所指地將他的手按壓在心口處,心跳還是那樣沉,每一下都重重地敲擊在他的神經上。
“我的理智告訴我,你是在做一個好皇帝應該做的事情,可是它卻一個勁告訴我,你不在乎我……或者說,是不夠在乎我。”她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我痛的不是皇上爲了迷惑沈太傅而利用我,而是你當着那樣多人的面,眼睜睜地看着我被人誣陷,被人指責,而在我百口莫辯之時,你只是背對我,憐惜地對另一個人表示着關切在乎……那一刻,理智和它同時在說話,我不知道該聽誰的。”
顧淵被這樣一番話給說得僵在原地,他蹲了太久,腳已經發麻,卻仍舊紋絲不動,因爲她還沒有說完,他想要聽到她心裡所想的一切。
容真笑了,眼淚同時落下來,“皇上曾經說過我是很聰明的人,可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當你死心塌地把另一個人牢牢放在心裡時,你就已經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因爲你把你的心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他,同時給予了他傷害你的權利,拋棄你的權利,而你義無反顧,只是日夜期盼着對方會珍惜它。”
她緩緩睜開眼來,垂眸看着他緊緊攬住自己的雙手,輕輕說了句,“皇上,我能把它要回來麼?”
一句話把顧淵打下了十八層地獄。
他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被冰水淋了個透溼,再無一絲暖意。
她說什麼?
她要把給他的心要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皇上【激動】:朕要賜你死罪!!!竟敢虐朕!!!
容真【淡定】:麼麼在,我在,麼麼亡,我亡。
皇上【=??=】:……那啥,洗洗睡吧……
下章繼續虐皇上,小虐怡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