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聽多了大臣們含着各種心思的話, 如今這一派樸實的婦人之言聽到耳中, 卻難得有些趣味。
榮錦棠笑了笑, 發現自己留的有些久了,終於起身下了牀。
這會兒付巧言已經休息過來, 見他要走忙過來幫他更衣。
這一手伺候人的活宮裡的姑姑們都教過,只是見着她搖曳多姿地穿着小衣在他身邊忙碌,榮錦棠生出些難得的滿足來:“朕發現,你沒之前那樣怕朕了。”
付巧言幫他束腰帶的手頓了頓,低聲回:“那是因爲陛下慈悲。”
慈悲這個詞也不知道說的哪裡不對,總之榮錦棠突然又笑出聲來:“真是個甜嘴。”
收拾好衣裳,榮錦棠就走了,只到門口言:“下次你且帶了手藝來, 朕拿幾本書同你換,要是手藝不好可就不能換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輕揚, 眼睛裡都帶着些星光,他也沒等付巧言的答話,推門便走了。
付巧言站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 才穿好衣裳離開石榴殿。
或許是因爲經的多了,回去的路上她走的也就沒那麼難,等回到長春宮後殿偏殿, 晴畫照例半坐在小爐子旁看着熱水。
開門聲驚醒了晴畫,她眨巴眨巴眼睛,立即起身去換了一壺水。
她們這個小爐子是溫茶的,一次熱不了太多水。
“小主, 你先收拾下,這壺馬上溫好。”
作爲淑女的日子其實並沒那麼好好過,剛纔在石榴殿裡,她只撿了好的講。
付巧言喜習字,卻不敢要筆墨紙硯來使。手裡沒有多餘的布,也做不了更大件的衣裳。她們一日三餐都是看御膳房心情,就連沐浴這件事,每天也是有時間的,錯過了就只能這樣湊活。
她剛纔在石榴殿跟榮錦棠說一本《珍斷集錄》讀了許多日還沒鑽研透,不過是捨不得丟開去看《山海經言》,她手裡一共就這幾本書,看完就沒得可看了。
嘴裡說的彷彿不在意,其實也是不好去求,也不能去求。
然而淑妃曾經在景玉宮的日子卻跟她說的相差無幾。她是世家出身,正二品妃,獨居一宮,她想怎麼過就可以怎麼過。許多事情沈淑妃可以做,但是付淑女是不行的。
晚上其實她能看出榮錦棠不算很開心,她的差事也不過就是哄他開心,說些好聽的,做些好看的,便是盡了責。
看他走時的神情,彷彿她確實做得很好。
付巧言微微鬆了口氣,同榮錦棠侍寢的時候她是不怕的,說實話還挺享受,沒什麼好去介懷。頭幾次他也沒怎麼同她講過話,近日裡說了那麼多句,實在是叫她緊張極了。
有時候說的越多,錯的也就越多。
但她又不得不答。淑妃讓她忠心,她就要忠心,別人的事要講實話,放到自己身上就略微改改,只說好的也不算欺上瞞下。
付巧言一邊就着熱水擦拭身體,一遍出神地想:“還好我坦坦蕩蕩,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大概是晚上耗費了很多精神,這一夜付巧言睡得很熟,第二日起的自然就有些遲了。
晴畫不好去喊她,只好壓着最後時辰跑去打熱水。
這會兒天氣已經有些熱了,付巧言剛收拾好自己推開屋門透氣,就聽外面一把尖銳的嗓子叫:“哎呦,你們主子真是金貴,這剛一侍寢,怎麼就起的遲了呢。”
付巧言微微皺起眉頭,已經聽出這人不光嘲諷晴畫,也是在罵她矯情。
晴畫沒去跟她硬抗,只說:“都是我不好,起的遲了,我們小主心地好,沒錯怪我。”
這個應對可以說是很得體了,付巧言剛剛有些欣慰,就聽那人又說:“怎麼說話呢?真沒規矩,我可是昭儀娘娘跟前的大宮女,你得叫我姐姐。你那付淑女見着我,還不是要叫我姐姐。”
付巧言自己只是最低一級的九品淑女,跟昭儀娘娘跟前的大宮女是一個品級,按理說其實她們這樣的淑女跟大宮女沒什麼差別,但身份上好歹算是皇上的妃妾。
作爲有確切品級的宮妃,在這長春宮裡她品級只比王昭儀和她的管事姑姑低,無論在長春宮裡還是長春宮外,都沒有她向一個大宮女行禮的道理。
聽到這付巧言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了,她確實不是個喜愛爭吵的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辱。
付巧言邁出兩步,遠遠看着垂花門旁的兩個身影,冷聲道:“怎麼,我要是叫了你姐姐,你敢應嗎?”
她這話一出口,那邊氣焰囂張的大宮女立馬沒了聲,倒是晴畫快走幾步,皺着臉跑到門前:“小主您怎麼出來了,都是奴婢的錯。”
付巧言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側身讓她進了屋:“沒事,你進去吧。”
她再擡頭就見垂花門那已經沒了剛纔那大宮女的身影,付巧言懶得追出去計較,過了垂花門就是前殿,那是王昭儀的地盤。
付巧言嘆了口氣,轉身合上房門,開始洗漱。
“剛那是昭儀娘娘跟前的哪位?”付巧言問。
王昭儀剛來沒幾日,她平時又不出屋,最多就是去角房如廁,根本不知道王昭儀身邊都有什麼人。
晴畫每天都要打水取飯取衣,小陀螺般忙個不停,她認識的人就多了。
現在付巧言要想知道外面的事,全靠這小丫頭。
晴畫把毛巾遞給她,撇撇嘴道:“昭儀娘娘跟前只兩名大宮女,那個討厭的叫梧桐,另外一個叫淮柳的就和善一些。”
王昭儀身邊人比當時淑妃在景玉宮時少的多,她只兩個大宮女,也沒有大伴,只有箇中監管着外事,剩下就是四個小宮女,一共就八個人。
付巧言雖不往前頭去,也知道王昭儀是個很能折騰的人。經常能聽到前院那熱鬧聲,就那麼八個人還要使喚得團團轉。
她見晴畫彷彿也沒怎麼生氣,不由問她:“你比以前在文墨院的時候可大氣多了,剛纔那句應對特別好。”
晴畫微微紅了臉,取出面脂幫她擦臉:“小主不是講過,叫他們自去說,自己又掉不了一塊肉。她也不能打我,罵幾句有什麼要緊的?她要敢打我,我立馬就去尚宮局告她,總能叫她吃點苦頭。”
付巧言笑話她:“哎呦晴畫姐姐,你可是有這麼硬的關係,我怎麼不知道呢?”
晴畫跺跺腳:“小主,您怎麼這麼壞!”
“我剛進宮就去了尚宮局的,那邊帶我的姑姑人好,很心疼我的。要是她敢動手,我就去找姑姑嚇唬她。”
付巧言還真沒想到她還有這一層關係在,有些不解:“姑姑對你這麼好,爲何讓你去文墨院伺候人?”
說到這個,晴畫難得有些沮喪:“姑姑說跟她在尚宮局要熬十幾年才能出宮,既文墨院去要人,跟着八殿下的女眷沒幾年就能出宮,出去還能早些嫁人生子,比在宮裡苦熬好。”
這姑姑倒是個通透人,也一心爲晴畫想。
付巧言摸了摸她小腦袋:“這姑姑人真好,叫什麼名?”
“姑姑叫趙明蘭,待我真的很好。不過誰也沒想到,叫八殿下……”
付巧言打住了她的話頭:“可不是……宮裡又有誰能想到這一次出呢?也是沒應了你姑姑的念想。”
晴畫搖了搖頭,笑嘻嘻看着付巧言:“其實也挺好,我並不想出宮嫁人,小主人又這樣和善,同以前在尚宮局的日子沒什麼差別。”
付巧言笑她:“最近嘴真甜,慣會奉承我。你還小呢,說什麼嫁人不嫁人的。”
晴畫沒去看她,低頭收拾梳妝架:“小主你要是不嫌棄我,就叫我跟你一輩子。外面有什麼好的?在宮裡好歹能吃飽飯。”
付巧言微微嘆了口氣。
除了她這樣自身走投無路的,進宮來的小宮女和小黃門們總各有各的不幸。
有父母賣的,有兄姐扔的,宮女們還好一些,黃門們過的就更是不如意了。
進了宮,連男人都當不成了。宮女還能二十五選去留,黃門大多一輩子都耗在這裡,最後一張草蓆了事。
“我怎麼會嫌棄你呢?只你不嫌棄我纔是。”付巧言溫言道。
她一個淑女,實在也給不了晴畫什麼。她身邊就一個宮女伺候,勞累晴畫沒一會兒閒着的,也是她自己不爭氣。
晴畫猛地擡起頭,衝着付巧言笑笑。
豆蔻少女青澀而純美,笑容甜甜的,實在能溫暖人心。
“小主又打趣我了。”
兩個人就講到這裡便停住了。
洗漱完沒多一會兒就要去領飯了,晴畫剛把食盒取出來,外面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付淑女接旨!”
晴畫趕緊把食盒放回去,轉眼看了看付巧言見衣着整齊,這才跑去開門:“沈哥哥,早。”
付巧言緊跟着出來,走到門口衝沈義捧着的聖旨方向緩緩跪下:“妾付巧言,拜見陛下。”
沈義展開聖旨,朗聲誦讀:“長春宮付氏巧言,蕙質蘭心,溫柔聰慧,着冊封爲八品選侍,賜住長春宮後殿西側殿,欽此!”
付巧言愣了下,被晴畫輕輕推了一把才反應過來,忙三叩九拜行了大禮:“謝陛下恩典。”
沈義卷好聖旨,雙手捧着送到付巧言手上,臉上依舊是令人舒心的笑:“付選侍,陛下的賞賜小的一起帶來了,這就給您擡進屋裡?”
“多謝沈中監。”付巧言往後退了退,讓他把賞賜送進來。
這回因爲是升位,東西多了些,沉甸甸的一個箱子。
晴畫又去慣常送禮,給的荷包又大又沉,上面的紋路精細美麗,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這是應當給的答謝禮,要給的特別好看才行。
沈義臉上笑容未減,客客氣氣雙手接過:“那小的就恭喜付小主了,宮裡事忙,下回小的再來看望小主。”
他是敬事房的中監,他如果親自來,必然代表着付巧言這裡有好事臨門,這句吉祥話說得實在極了。
付巧言這會兒心裡頭也是高興的,很是客氣:“多謝沈中監跑這一趟,您受累,下次來我這裡必要好茶款待。”
沈義客氣兩句就走了,晴畫看起來比付巧言還激動些,她幾乎是蹦着過去關上的房門,轉頭跟付巧言說:“小主,我們趕緊看看賞了什麼?”
付巧言把那聖旨裝到盒中,仔仔細細在臥室的九連格里鎖好,纔出來道:“你個小財迷,快打開瞧瞧,別憋壞了。”
晴畫小心翼翼把那雕花木盒打開,只見這回榮錦棠沒有賞賜錦緞,反而給了兩副頭面。
付巧言去石榴殿侍寢時是不能戴頭面的,也不知他爲何特地挑了這兩副。
一副是金雀戲梅步搖配碧璽梅花耳鐺和八寶玲瓏頸墜,一副卻是一對金珠鎏金花簪,配寶葫蘆耳環和掐絲手鐲。
這兩副頭面看起來精緻極了,既無僭越又靚麗非常,很是亮眼。
兩副頭面都用棗木盒子裝着,顯然是特地配好賞賜給她的。
付巧言到底是個青春少女,見了這個沒有不喜歡的,捧在手裡跟晴畫把玩了半天,才讓收回裡屋。
剩下的東西就更合付巧言心意了。
這雕花木箱看着不大,裡面東西卻真的不少。除卻那兩副沉甸甸的頭面,還有一整套文房四寶。
筆墨紙硯都是最普通的料子,筆是小狼毫,足有十支不同大小,墨是松香墨,在外面也是尋常人家用的起的,紙是安溪熟宣生宣各幾卷,都用油布包着不怕蟲水。
只那硯臺有點意思,瞧着是品質不算太獨特的端硯,明刻錦鯉蓮池,倒是很有意境。
付巧言自離了景玉宮,已經許久沒摸到過紙筆,如今見了這些都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眼睛都有些紅了。
她沒想到,她講的那些事,榮錦棠都記到心裡去了。
付巧言包着那沉甸甸的宣紙,呢喃道:“陛下真好。”
晴畫倒是難得見她這副樣子,不由有些心疼她,忙說:“小主,還有幾本書的,您快瞧瞧。”
付巧言忙打開最下面的布包,這回給的書很多,足有十本。
其中有宋欣晚年的著作,叫《觀》,名字只一個字,內容就複雜的多。這套《觀》一共有三本,以人之面、行、言三個方面來分析性格。是第一本通過觀察罪犯來反找物證的斷案經典,這套書付巧言以前聽父親說過,淑妃對這方便只是平平,所以景玉宮也是沒有的。
如今竟是陛下特地賞賜給她的,付巧言摸着書封面,真的有些哽咽了。
自從入宮以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難。
去了景玉宮纔多少感受到些溫暖和關懷,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就一個人困在這一方小天地裡,日子實在是寂寞難捱。
只她沒想到,打破這段寂寞的,卻是高高在上的榮錦棠。
晴畫見她那麼高興,靜靜退了出去取飯。
等她拎着滿滿一食盒飯菜回屋,就見付巧言已經恢復過來,正坐在桌邊看書。
今天是高興日子,晴畫也想多讓付巧言開心,一進門就興高采烈道:“御膳房那也不知從哪裡得的信,應對快得很。打奴婢一去就先給拿了一籠蟹粉小籠包,後來又給盛了一大盅銀耳蓮子雪梨羹,說是恭喜小主進位。”
蟹粉小籠包這樣的精細吃食肯定要大師傅親自上手蒸,往日裡必然輪不到一個九品淑女的。
付巧言笑笑,幫她把食盒搬到桌上:“我也是真沒想到。”
確實,榮錦棠一看就是個很剋制的人,他不會因爲一個女人美麗或者溫柔,就不停去恩寵對方。他很理智,哪怕就是最激動的時候都不曾失去過神志。
付巧言曾經想過,或許等過許多年淑妃還能記得她,纔有可能給自己升升位份。這件事來得突然,她卻是一丁點都沒想到的。
“你說,這是爲什麼?”付巧言問晴畫。
晴畫呆了呆,隨即笑道:“小主你瞎想什麼,你這麼美這麼好,升您位份,肯定是因爲喜歡您啊。”
付巧言笑,沒有去接她打趣的話,倒是說:“只那書本都要放好,頭面也收拾好,省得回頭搞不清楚。”
晴畫正給她端粥,點頭道:“奴婢省得的,小主不用操心。”
她頓了頓,還是忍不住道:“只奴婢沒想到,陛下竟是這般仔細人。”
她這話說得感慨,付巧言也聽的感慨。
“是啊,我也是……沒想到呢。”
晴畫見她眼睛微紅,知道她其實心裡高興壞了。
她笑,又說:“只希望……”
後半段話她沒講完,只希望年年如今日,歲歲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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