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走出了十個人。
半年後,就剩下了五個人。
他還是那一副勾脣輕笑,無波無瀾的表情。
五個人,以後就只能剩下三個人。他不知道爲何上頭讓其餘四人決一死戰,留下兩人,他依舊安坐於榻,任憑他們廝殺。
許是他次次的表現都格外的好,所以上頭要留着最絕頂的與他對決。
他不着急,就等着那一日。
反正,早晚都要來的。
他看了看地宮裡黑暗的宮道,想着他定要離開這裡。漫天的黑暗,以至於在後來的歲月裡,都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這樣的黑,這樣的冷,這樣的骯髒與血腥。
尋日裡,他就數着宮道里的燈盞,一盞一盞的數過去。
多年後,他發現有個女子竟有着與他一樣的習慣,只是……他到底是始料未及的。
決戰那年,他才十三歲。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這樣的磨礪與黑暗中學會了像狼一樣,在幽暗裡存活。那個與他交戰的男孩,比他壯實,也比他高處半個頭。
他就站在那裡,手中握着劍,冷了眉目。
但心裡卻有着暖暖的錯覺,許是父母也會庇護着,便不覺得孤寂。
這一場交鋒,他傷得很重。
有史以來第一次傷得最重,那人將劍刺進了他的身體,他身子一撇,避開了心臟位置。反手也用劍貫穿了那人的脖頸,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他的雙眸,也化開了他脣角的冰冷。
因爲有人死,他就能活下來。
生與死,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可笑,一死一生。
這就是他這些年的寫照!
只有別人死,他才能活。
冷劍貫穿身體的時候,他想起了娘,想起了爹。那時的年華歲月,多麼的幸福,只是這輩子都不會有了。以後就算他還活着,也只能當自己是鬼!
像鬼一樣的活着,慢慢的熬成半人半鬼。
他沒死,終於活了下來。
當地宮的大門爲他打開的時候,他很不習慣的眯起了眼眸。那張因爲長年累月埋在地宮裡的臉,素白無光,到底還是見到了外頭的陽光。
他記得那一日的陽光格外
的好,就像父母死去的那一日。
暖暖的溫度,卻讓人寒了心。
從那以後,他便不再握劍,厭惡鮮血,就像厭惡任何的灰塵沾染自己的身子。他沒有忘記那一屋子的死屍,那些飛濺出來的鮮血,曾經染紅他的手,染透他的衣衫。
但那又怎樣,他們死了,他卻活了。
他發誓,既然活了,就要比任何人都活得好,活得恣意。
走出地宮,走進東輯事,他看見那紅牆綠瓦,那泛着光澤的琉璃瓦,好似用鮮血澆築。以後,這裡就是他的地獄。
以後,他就叫慕風華。
十三歲,他已經成了不可一世的東輯事首座千歲爺的義子。比任何人都得寵尊前,因爲他天資聰穎,因爲他心思縝密,因爲他有着一張雌雄難辨的絕世姿容。
以後,只有他恣意屠戮,再不許任何人踐踏半分。
但,他不再輕易殺人,卻愛上了剝皮拆骨。那是細緻的活,挑一副上好的皮面,然後剝開人的腦殼,慢慢的灌下水銀……
東輯事的正殿內,就放着他的節奏。
義父說,他做得比任何人都好,那剝出來的皮面格外的完整。皮面輕薄,滑如凝脂,沒有一絲一毫的累贅。
他笑了笑,那是自然。
他可是每日都學着如何將這細緻的活,做得更加細緻。精益求精,素來都是他的典範。他只求着有朝一日,能將這手藝用在他的義父身上。所以,哪敢不用心。
但他自然也明白,自己這一身的功夫都來自千歲爺,要想爲父母報仇,除非他有足夠的能力和把握,否則就算到死,他都不會動手。
他慣來是這樣冷漠的人,他從不否認。
十六歲那年,他已經獨自執掌司樂監。
一曲玉笛杳渺驚人,多少人自慚形穢。在這個滿是太監與錦衣衛的宮闈裡,他發覺了更多樂趣,比如怎樣將一名宮娥折磨致死,怎樣才能讓太監得到人性的釋放,怎樣才能讓這宮闈更冷。
若是太陽太好,他便會覺得嫌惡至極。
到底自己是從地獄裡出來的,若周遭的一切都升溫,他豈非到了絕境?
不多時,他被允准在宮外置辦宅子。
那宅
子極好,大得出奇,華美絕倫,與他這般尊貴與絕世的容貌,堪與匹配。他一身青衫明眸,緩緩走過十里長廊。
若是父母還在,許是這樣的……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就好像他本不該出宮,否則也不至於遇見此生的剋星。
那是一個下雨的傍晚,那一曲的竹葉深深小調,讓他的笛音中斷了片刻。他扭頭去看,在那竹林一側,坐着一個婢女。豆蔻年華,容色極好。
朱脣含着那片竹葉,低低杳渺的小調悠揚傳來,不似笛聲沉重,不似簫聲虛浮,有的是一種青蔥歲月的嚮往與期許。她就那麼靜靜的坐着,外頭下着雨,卻絲毫沒能改變她臉上清淺的笑意。
那一刻,他晃了神,不是說動了心。
只能說,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纏繞膝下,坐享天倫。只是……很久很久了吧?久得都已經忘記,自己原本的姓名。
他收了笛子走過去,第一次與女子這般親近的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她先是一驚,而後笑顏如花,“真兒。你呢?”
他忽然笑了,“你是新來的?”
她重重點頭,“是。”
難怪……
他喘了口氣,“你吹得極好,再吹一曲吧!”
真兒笑着,“若你喜歡,我可以教你。”
他又是一怔,她果真不知道他是誰。大抵這府裡,除了她不怕,所有人都懼色與他。他忽然覺得,有個不怕自己的人,倒也不失爲一場樂趣。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過,便是這樣的想法,到底釀成了一場災禍。
他沒能更改自己的宿命,卻帶給笑顏如花的女子,一次毀滅性的後果。
“以後不許輕易教授他人,明白嗎?”這是他離開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真兒盯着他的臉看了良久,久得他的面色漸漸的沉冷了下來,“你作甚?”
她一對梨渦清淺的揚着,“你長得真好看,就像畫裡走出來的。”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當面誇他,儘管他素來知道自己的容貌是絕頂的好,但是所有人都怕他,敬畏他,從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他突然覺得,有時候聽聽真話,也是件極好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