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他們之間的較量中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官場上永遠不能做激情澎湃的人,否則只能與激情同歸於盡。要善於等待,善於觀察,善於自律,自律需要鋼鐵般的意志,無論出任何風頭都可能毀掉一切,因此必須將自己的私生活和感情隱匿起來。正因爲如此,儘管我對歐貝貝想入非非,但從來未讓想法飛出過腦袋。最優秀的從政性格就是無性格,爲此,決不能受制於信仰,必須躲避任何光線,將自己的內心世界當作天然的暗室,用驚人的沉着遠遠避開任何不利的情勢,等着順風再去弄潮,永不追隨思想,只追隨時勢,因爲時勢是英雄的製造者。
此時此刻,殘留在我身上的全部真實只有存在,存在是什麼?就是獨木橋。在獨木橋上儘管有千軍萬馬,但是人們能看見的只有自己,爲了這個存在,我必須躲到內心深處,直到面目全非,直到一切重新得到創造。既然站在了橋上,那麼一切就都屬於獨木橋,沒有人能理解獨木橋的意義,能理解獨木橋的只是獨木橋。爲了這個意義,需要所有的腦細胞,需要所有的面具,需要所有的影子,需要所有的陰謀。
趙忠請我吃飯僅僅一週時間,“大地震”就爆發了。那天上午,彭國樑來的很晚,我去他辦公室請示工作時,他無精打采地正在整理文件,廢棄的文件在辦公桌上足足有三大摞,每摞都有一米高,他正心不在焉地一份一份地往碎紙機裡塞,我謹慎地問:“彭市長,明天上午市建委搞一個棚戶區改造工程交鑰匙典禮,想請您參加,您看……”
彭國樑頭也不擡地說:“恆達,我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還是讓他們請劉市長吧。”
我點點頭便離開了,在走廊裡剛好碰上了黃小明,我見他腋下夾着一本書,便好趣地問:“小明,研究什麼經典呢?”
黃小明惆悵地一笑說:“去資料室找了一本《史記》,想琢磨琢磨漢武帝和司馬遷到底誰更偉大。”
從政之人誰不崇拜漢武大帝,司馬遷再偉大也不過是個文人,不過,黃小明猛然冒出這種想法倒讓我頗爲不解,爲了套出黃小明的真實想法,我拋磚引玉地說:“司馬遷怎麼可能與雄才偉略的漢武帝相提並論,他對中華民族的形成、文化形態的定格、政治制度的奠定影響之大,在古代帝國中首屈一指。”
黃小明聽了我的話卻不屑地反駁道:“楊處長,你這是在誇劉徹‘罷黜百家、獨善儒術’的做法吧?以我看來這種思想上的獨裁比政治制度上的獨裁對民族生機的扼殺更令人髮指。陳勝吳廣說得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漢武帝不過是皇權專制的獨裁者,天下是劉家的,皇帝是他的工作,幹好是他的職責,有什麼可炫耀的?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史記》之重就重於泰山,司馬遷置屈辱、生死於腦後,卻不墮凌雲之志,以血做墨,以心靈爲紙,完成了被魯迅稱之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歷史鉅作,更是他做出的‘重於泰山’的人生選擇。司馬遷之筆是千古無二的,而漢武帝雖爲千古之帝,但絕非無二。更何況《史記》不僅是一部光照千古的史書,更是一部毫不忌諱皇家體面的‘謗史’,在那個封建皇權專制的時代,能有這樣的勇氣寫出重於泰山的‘謗史’,非有大無畏的精神不可!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從來都不缺乏歌功頌德者,缺的就是批判精神。我們爲什麼缺少批判精神?就是因爲前有專制社會開端的秦始皇‘焚書坑儒’,到專制社會末期的大清朝登峰造極的‘文字獄’,整整扼殺了一個民族的生機。”
黃小明一番宏論說得我瞠目結舌,自從我到綜合二處任處長以來,儘管他給我的印象是心思縝密,出口厚重,卻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言辭,我有預感,黃小明的反常決不是空穴來風,大有貶政揚文之意,這不像一個有遠大政治抱負的人說的話。以我對黃小明的瞭解,他應該是一個有着遠大政治抱負的人,更何況每個人都有追求地位的本能,黃小明是絕頂聰明之人,不會看不清彭國樑目前的處境,莫非他已經有了激流勇退的打算?當初黃小明與朱大偉爭着給彭國樑當秘書,兩個人暗中沒少較心計,黃小明雖然憑藉才氣和城府贏了朱大偉,但是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擠上了一條賊船,想必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黃小明的身份和我不一樣,那可是貼身秘書,怕是有激流勇退之心沒有激流勇退之命了。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想不到朱大偉纔不如黃小明,但是命卻比黃小明幸運得多。反思黃小明剛纔一番話,再想一想自己如今的兩難處境,我暗下決心,永遠躋身於勝利者之列,絕不做失敗者。
昨夜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早晨起牀後還心有餘悸,我夢見自己拿着把鐵鍬夜半時分孤零零一個人來到一片亂墳崗子,見墳就挖,挖的速度極快,挖出一具骷髏說不是,便接着挖,又挖出一具骷髏還說不是,也不知挖了多少座墳,終於挖出了一具尚未腐爛的屍體,死灰般的面孔看上去約有四十五六歲的年齡,我剛挖出屍體的死灰臉,他的眼睛就睜開了,放出兩道光,我頓時毛骨悚然地跳開,只見屍體張開腐爛發臭的嘴巴說:“恆達,你怎麼纔來?我都快悶死了!”聲音耳熟極了,我壯着膽子問:“你是誰?爲什麼躺在這裡?”那張腐爛的臭嘴說:“恆達,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是彭國樑啊!不是劉一鶴讓你把我埋在這兒的嗎?我知道是劉一鶴追着你害我的,你是我的人,不可能見死不救,快挖,快救我出去。”我大驚失色地說:“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便跪在地上往外挖,挖着挖着,屍體不耐煩了,張着腐爛的臭嘴說:“恆達,這得挖到什麼時候,乾脆把你的心給我吧,只要一顆心我就能活了。”說完他伸出利爪一般的枯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心口,利爪已經插入胸膛,心臟血淋淋地被他抓住了,我痛苦到了極點,想放聲大叫卻怎麼也動彈不得,猛然我被推了一把,終於掙脫了,才發現是我老婆在推我:“恆達,是不是魘着了?”我點點頭,渾身已經驚出一身細汗。
我早晨起來,肚子裡憋着屎就到書房找佛洛伊德《夢的解析》,按照佛洛伊德的解釋,我這種夢或者是前一天清醒時分的遺留物,或者是這個清醒時刻的思想流動把潛意識中的一個願望激勵起來,或者是此兩種情況的偶合。潛意識的願望和白天的遺留物關聯起來,並且產生轉移作用,這也許在白天的過程中已經產生。總之,夢代表一種願望的滿足,痛苦不堪的夢也不例外。我被佛洛伊德的解釋給搞糊塗了,從墳墓裡挖出已經死掉的彭國樑怎麼可能是我的願望?再說彭國樑活的好好的,在我的夢裡怎麼就被埋在墳裡了呢?我小時候就聽老人說過,夢有時候是反的,這麼一想,我的心本能地一緊,莫非昨天晚上彭國樑出事了?
我早飯也沒吃,便急匆匆地開車去了單位。路過彭國樑辦公室時,我驚呆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條封條交叉着貼在彭國樑辦公室的門上,上面寫着“清江省紀律檢查委員會封”,蓋着大紅戳,兩幅交叉的封條就像在死刑犯名字上打的紅叉,就在我無所適從之際被路過的李玉民一把拽進了辦公室。
我懵懂地問:“李主任,發生了什麼事了?”
李玉民長嘆道:“恆達,昨天晚上,彭市長被省紀委雙規了。”
儘管我有預感,趙忠也曾請我吃飯向我透露過,但是當真發生的時候,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瞠目結舌地問:“那黃小明呢?”
黃小明是李玉民的老部下,兩個人都是市政府研究室的老人,幾乎是一起調到市政府辦公廳的,本以爲李玉民會極力關照黃小明,但是李玉民這個人眼睛裡似乎只有領導,根本沒有下屬,因此,雖然兩個人都來自研究室,但是黃小明並沒有借上李玉民什麼力。
不過,此時李玉民似乎對黃小明的命運很是擔心,他惆悵地說:“小明昨天晚上被一起帶走了,一起被雙規的還有溫華堅、陳實和胡佔發。”
我不解地問:“昨天晚上彭市長應該宴請國家商務部部長,總不會在酒桌上就把人帶走吧。”
李玉民冷哼一聲說:“這些人都是被釣魚者釣來的,你知道誰是釣魚者嗎?”
我好奇地問:“誰?”
李玉民露出不屑的表情說:“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是宋道明奉專案組之命釣的魚。”
我從未見識過雙規,的確想不到專案組會用這種方式抓人,宋道明不僅僅是劉市長的秘書,也兼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而且宋道明一向看不上李玉民身上的酸秀才勁兒,正因爲如此,李玉民對宋道明很不滿意,今天他一把將我拽進他的辦公室,看來主要就是爲了告訴我宋道明在彭國樑一案中充當了一個小丑的角色,完全是爲了藉機敗壞宋道明的名聲。其實,宋道明也是身不由己,要是組織上讓你李玉民充當釣魚者,怕是你還巴不得的呢!
離開李玉民的辦公室,我不禁爲黃小明的命運擔心起來,想起昨天在走廊裡遇上他,我們關於司馬遷和漢武帝究竟誰偉大的討論,我猛然醒悟,其實那時黃小明就看清了自己的悲劇命運,他是想借《史記》激勵自己呀。“自宮”之後,作爲男人的司馬遷死了,作爲士大夫的司馬遷也死了,而激揚文字的太史公新生了。這次黃小明跟着彭國樑一起栽了,以後的命運難以預料,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作爲公務員的黃小明死了,作爲市長秘書的黃小明也死了,獲得“新生”的司馬遷突然具備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認識,開始以飽受歧視的、社會最底層的眼光看待事物,看待人生,看待歷史;那麼黃小明的“新生”在哪裡?
記得我和我的小舅子一起去成都,在杜甫草堂,他拒絕與杜甫的塑像合影,我問他爲什麼,他說他是生意人,崇拜的是陶朱公,杜甫雖然是詩聖,但一生窮困潦倒,生意人與他合影怕沾上晦氣,我當時罵他一派胡言,就你這麼個小老闆也配與詩聖合影。司馬遷無疑是史聖,杜甫一生都在謀求做官,論骨氣怕是要比太史公略遜一籌,當然,遭受宮刑之前,司馬遷也是一心“以求親媚於主上”的,他淪落到太監般的尷尬境地,自然對那些是非成敗、灰飛煙滅、否泰強弱、日月盈虧,生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感喟和智慧。此時此刻,黃小明若驚弓之鳥,被軟禁在小屋內,怕是尚未來得及考慮司馬遷的感喟和智慧,一定是絞盡腦汁琢磨着如何從地獄裡儘快逃出來,黃小明是一定能夠逃出來的,因爲他跟隨彭國樑的時間不長,陷得不會太深,但是逃出來怕是比在裡面還要難受!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光是大貪官的秘書的黑鍋怕是就要背一輩子,何況世人多以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爲樂趣,官場上人與人之間這點情份多以利益爲紐帶,樹倒了,猢猻自然一鬨而散,僅心靈深處的那份孤獨就能將人煎熬的生不如死,想一想都讓人後怕!
誰都知道我和黃小明是彭國樑的左右手,黃小明栽了,我該怎麼辦?思來想去都覺得應該儘快離開綜合二處,但是即便是劉一鶴安排我當綜合一處處長,我也不甘心,因爲以我的資歷和能力,早就應該解決副局級了,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將彭國樑一案當成自己仕途之路上的一塊跳板,我早就看上了李玉民的位置,我應該利用彭國樑出事的機會趕走李玉民,奪了他的交椅。但是怎麼個奪法,我還得琢磨琢磨,當然這件事要想辦成,關鍵還在劉一鶴,好在我有老領導做後盾。眼下我要做的就是急劉一鶴之所急,想劉一鶴之所想,當然他眼下最急的就是自己的副手被專案組雙規了,此事對東州政壇無異於一場大地震,他最想知道的一定是這場大地震的震級到底是多少?他深知“女包公”齊秀英親自辦的案子,震級不會小了,但是太大了,東州的政治、經濟都要受到重創,這是劉一鶴最不願意看到的。劉一鶴現在最急需的就是彭國樑等人在裡面的信息。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綜合二處是彭國樑的辦公室,現在彭國樑被專案組雙規了,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很可能成爲專案組與市政府聯繫的橋樑,只要專案組找我,我就不愁沒有信息提供給劉一鶴,到那時不愁劉一鶴不對我刮目相看,這麼一想,彭國樑被雙規倒成了我一次難得的機會了。
彭國樑被雙規極大地震動了東州官場,但是更讓我震動的是彭國樑在澳門豪賭時,竟然讓公安給當作恐怖分子錄了像,負責抓捕恐怖分子的竟然是歐貝貝的前夫王朝權。這太讓人匪夷所思了!那個曾經在市招商局辦公室唯唯諾諾的主任科員,搖身一變竟然成了省公安廳反恐處副處長,這種在電影和小說中才可能出現的故事竟然是活生生的現實。一時間王朝權被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王朝權槍法百發百中,有人說王朝權十幾個人也近不了身,更有甚者說王朝權會隱身術、還擅長飛檐走壁,總之,王朝權從市招商局一個小小的主任科員華麗轉身成了省公安廳“十八般兵刃樣樣精通”的大英雄。
當然,最受震動的還是與王朝權夫妻一場的歐貝貝。這個可憐又虛榮的漂亮女人,一心向往夫貴妻榮,以至於委身於彭國樑、趙忠之流,到頭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生活實在太殘酷了,隨着彭國樑東窗事發,唯唯諾諾的王朝權以英雄的風采華麗轉身,歐貝貝不僅遭到了沉重的打擊,而且成了人們私下裡議論的笑柄。儘管歐貝貝咬着牙默默承受着,但是我能看出來,她對自己紅杏出牆傷害了王朝權,致使王朝權離她而去,腸子都悔青了。米蘭.昆德拉說:“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麼,因爲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我從這段話中悟出一個道理,要想避免生命總是像一張草圖,就必須用前半生排練,後半生演出,儘管這樣做要付出很多,但是值得,起碼不會像托馬斯那樣抱怨:“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沒有活過一樣。”如果歐貝貝能將自己的過去當作排練,好好總結經驗教訓,然後果斷地投入後半生的演出,相信她會將生命的草圖改成定稿。但是每當我看到歐貝貝從紅腫的眼中擠出的故作開心的微笑時,我都會想到哈姆雷特那句話:“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我覺得這句話擊碎了歐貝貝一度僞裝的殼,觸碰到了她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