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我哥時,猛然想到這兩天讀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艾伯特對餘淮說:“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錯綜複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後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就選擇了見到張佩芬後的所有可能性,她見我要知道什麼?她可能讓我爲她做什麼?她是一個人來見我嗎?她來時會不會被專案組跟蹤了?我一個可能接一個可能地問自己,每個可能都猶如一團迷霧,我只當與張佩芬要下一盤棋,在辦公廳下棋高手是朱大偉,儘管我的棋技不如朱大偉,但我喜歡下殘局。給彭國樑當了一年多的秘書,我深知張佩芬是一個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女人,在這樣的女人身上存在着所有可能性,她可以讓你任何一種結局都發生。
去靜夜思茶樓的路上,我哥和我議論起王朝權,我萬萬想不到王朝權的真實身份竟然是臥底警察,更想不到彭國樑、溫華堅、陳實等人會栽在他的手裡,正如博爾赫斯所言:“任何命運,不論如何漫長複雜,實際上只反映於一個瞬間:人們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毫無疑問,彭國樑的命運成了王朝權的瞬間,儘管到現在他也沒有大徹大悟。還是我哥說的頗有哲理,他說每個人都處於間諜的角色,爲了苟活於世,要麼竊取,要麼出賣,如此而已。只是不知歐貝貝是王朝權的瞬間,還是王朝權是歐貝貝的瞬間。這讓我想起《日出》裡的女主角陳白露的一句臺詞:“太陽出來了,但是太陽是他們的,我要睡覺了。”若把王朝權比作太陽的話,太陽升起來了,卻不是歐貝貝的,我不知道歐貝貝會做何感想,只覺得歐貝貝並不會安睡,因爲歐貝貝是個有夢的人,生活在夢裡的人,醒就是睡。
我走進靜夜思茶樓時,張佩芬坐在茶桌前正不停地接手機,而且是三部手機輪着接,我靜靜地觀察了一下週圍的環境才走過去,因爲是下午,又不是週末,茶樓內幾乎沒有客人,張佩芬又是個大嗓門的女人,我理解她爲什麼一下子多了兩個手機,而且三個號碼都是新的,看來她也意識到自己已經身處硝煙瀰漫的戰場上了,但是她不知道也不可能意識到在炮火中即使你是隻雄鷹,也會被擊落的,何況你只是只蚊子呢?
我一直認爲多數人都視沉重的肉體爲靈魂的家園,他們視權勢爲信仰,無不希望藉助權勢打扮成蛟龍或者鳳凰,最終都擺脫不了狐假虎威的命運,更何況僧多粥少,能得到這種機會的人也是極少數。張佩芬是得到這種機會的人,但是由於過分崇拜權勢,她極可能誤認爲自己就是鳳凰。我在官場上混了十年了,深知一個人一旦走進這樣的誤區很難自拔,最後的結果就是害人害己。因此坐在她對面時,儘管我的表情很豐富,但是心裡卻加了十分的小心。
張佩芬說的第一句話是“老弟,讓你受苦了!”就這麼一句,不管張佩芬是否發自內心,我聽了以後都百感交集。接下來的談話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想通過我瞭解省軍區大院招待所內發生的所有情況,我當然讓她失望了,她用懷疑“叛徒”的眼光看着我,幾乎不相信我曾經是彭國樑的秘書。若是在案發前她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會無地自容的,但是此時此刻她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倒覺得自己像個君子,心裡坦蕩的一望無際。我心想,你老公做過什麼你最清楚,我因爲什麼被雙規了半個月,你不知道嗎?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眼光看着我!如果說你老公對我有那麼點知遇之恩的話,我用這半個月都還上了,我一句出賣他的話都沒說過,這半個月是怎樣的一種心靈煉獄?任何幸運得沒有陷入那種可怕的考驗的人,都沒有權力用這種眼光看我!誰沒有真正面對這一考驗,誰就不能說自己一定能夠通過這一考驗!不錯,我是一個有着遠大政治抱負和事業信念的人,但我也和所有人一樣擺脫不掉沉重的肉身。我在不出賣被雙規了的領導的前提下,也要本能地保護自己不受到傷害,因爲上天都知道,我是無辜的,但是人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因爲人很難衝破肉體的藩籬。我認爲,對人來說,靈魂是重要的,靈魂及其信仰是人區別於其它動物的最高標誌。但是肉體也是重要的,因爲肉體消失了,生命也就消失了,或許在塵世上惟一可以靈肉合一的生命載體也就消亡了。正因爲如此,黎明的許諾也只能留下一些黃昏的暮色熹微,甚至連一點暮色熹微也看不到。
張佩芬發現我對她懷疑的目光有強烈的牴觸,意識到自己的過分,於是換了一種和藹的目光用感激的口氣稱讚我比胡佔發有骨頭,然後又用信任而義憤的語氣控訴劉一鶴爲了獨佔山頭,排斥異己、打擊報復、落井下石;大罵齊秀英是殘害忠良的女魔頭,指使我搜集劉一鶴貪污受賄貪贓枉法的罪證,爲彭國樑報仇雪恨。
我斷然拒絕,而且誠懇地勸阻她不要這麼做,這麼做是玩火,眼下最重要的是聘請律師,想辦法救人!張佩芬不聽,苦口婆心地勸我幫她,我覺得張佩芬越說越離譜,過多糾纏在一起只能引火燒身,我這個人從小就不喜歡火,因爲小時候在山東老家一個小夥伴因爲玩火,點着了麥秸垛燒死了,當時我和其他幾個小夥伴也在場,親眼目睹了玩火者的下場。如今東州官場已經烈火熊熊了,張佩芬還嫌火燒得不旺,還要往火裡澆油,這麼危險的場面逃得越遠越安全。我謊稱我媽病了,離不開人,便不容分說地起身告辭。
我能感受到張佩芬用失望的眼光盯着我,大概心裡還在罵我是忘恩負義的“白臉狼”,我心想,如果命運是一座牢籠,那麼墮落似乎已經在劫難逃。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幸福在永恆中只是一瞬,而苦難在時間範疇裡發生一次的事情,在永恆中卻不停地重複。
我索性不躲在我媽家了,乾脆回到自己家,因爲我哥說人生難得有這麼充裕的時間讀書,讓我多讀經典,我總不能把書都搬到我媽家去。只是家裡的電話無論怎麼響我也不接,除非是專案組的電話。
我從未像現在這麼孤獨,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害怕孤獨的人,一種是享受孤獨的人。深深的苦難讓我明白,那些爲了躲避孤獨和寂寞而拼命地不擇手段地逃到熱鬧中去的人,曲終人散之後,必將因空虛而寂寞,並被寂寞壓得喘不過氣來,這種寂寞的人將因空虛而頹廢,甚至墮落。我是一個曾經熱鬧過的人,其實人是一條魚,寂寞是一缸水,熱鬧就是如火的太陽。越是懼怕寂寞的人,越容易被太陽灼幹。我的寂寞若少女含嗔的美眸,包容了我內心的孤獨,它讓我捨棄煩惱,心境不再憂鬱。我知道這是書的力量。我很喜歡博爾赫斯的小說《通天塔圖書館》,他認爲,宇宙就是圖書館。它看上去佈局整齊,井井有條,彷彿是無限的,其實,這個圖書館是一個球體,它完整的中心是一個任意六面體,周圍卻難以企及。在這裡,形形色色的書整齊地排列着。然而,當你企圖找到其中一本,想進一步瞭解這個宇宙,你就會發現秩序消失了,混亂出現了:爲了找甲書,必須先找有關甲書的乙書;爲了找到乙書,又必須先找到有關乙書的丙書,依此類推,直到無限。也許無限秩序本來就根本不存在。這不得不讓我想到老子的《道德經》,老子講:“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我們無論將宇宙比作圖書館,還是將圖書館比作宇宙,都是“玄之又玄”的事,這裡的“玄”是“常無”,也是“常有”,“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將“常無”和“常有”結合在一起看待事物,就會從一個妙處進入另一個妙處,這就是“玄之又玄,衆妙之門。”其實爲了找甲書,必須先找有關甲書的乙書,以此類推,就是通過“無限”這個“無”的存在,探尋一個又一個衆妙之門。看來博爾赫斯的心靈與老子的心靈是相通的,甚至他們都有過當圖書館館長的經歷,博爾赫斯曾經說:“我心裡一直都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天堂果真是圖書館的模樣,我想兩位智者一定在天堂圖書館相遇了,大概此時正在從一個“衆妙之門”進入另一個“衆妙之門”呢。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自己的書房是任意六面體,會不會在夢中或者在哪一本書中與老子或博爾赫斯相遇,他們一定會勸我趕緊辭掉市長秘書,拽我和他們一起去神遊“衆妙之門”,那將是怎樣一種幸福呢?
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我的境遇是隔三岔五就得去一次專案組協助調查,很顯然溫華堅、陳實和胡佔發已經開口了,由於很多事情我都在場,他們每提到我一次,我就得去核實一次,我每到專案組一次都感覺心靈被煉獄了一次,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因爲從專案組對我問詢的情況來看,彭國樑仍然在死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