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雲層中灑照下來,照亮了出雲國沐雲京城百姓一天的生活。
從出雲國京城出發到雪幟國邊境至少需要七天的時間,是以,十一月十二日,亦即是今天,是清如公主和親的大好日子。
且不論這樁婚姻是否是清如公主本人願意,這出雲國唯一的公主出嫁,無論如何,百姓都不會吝惜自己的熱情,爲自己的公主送嫁。
出雲王宮東邊深紅朱漆大門緩緩開啓,秋陽正暖,沿着樹葉罅隙間篩落下來,落在那頂由十六人擡起的大紅玉輦上,流光瀲灩。
當先騎馬的一人仍舊身穿嫣紅衣裳,長眉入鬢,纓冠玉簪綰烏髮,重瞳深影,丹紅嘴脣微勾一痕致命笑意。
衆多候在大街兩旁的百姓一眼便看見這名生得妖冶不羈的紅衣男子,清冽的薄陽罩於他周身,綴有銀白錦絲的寬大衣袖臨風飄飛,邪魅姿容懾人心魄。
站在大街上的百姓一時之間愣住,他們從不知道他們的狀元爺是此等惑人的姿容,以前只道他是個平庸的閒散官員,想不到他竟是以易容之術瞞騙魚落國後,以便更好地在暗中佈置一切。
那天在大街盡頭看見他從馬車中露出真顏的那一瞬間,衆人便已經被他身上神秘魅冶的氣質所吸引,今天再次得見,更是忍不住心神窒息。
他們眼巴巴地看着他騎着一匹棗紅大馬從自己面前經過,如冠玉般的俊顏有些許冷漠,但是脣畔那一抹似笑非笑又似有玩世不恭。
若不是他身上少了個花球,他們幾乎誤認爲今天要娶公主之人是他。
“滴吶——”
一聲喜慶笛響響徹雲霄,一瞬將衆人的思緒扯回。
紅衣男子已在前面走遠,後面那頂精雕細琢的玉輦隨後而至,緋紅輕紗重重疊疊,座上佳人蓋頭微垂,露出半截粉頸,一時之間令一衆百姓,無論男女,皆遐思神想。
他們都道這對雙生兄妹是國主流浪在外多年的兄弟留下來的遺孤,紅衣男子生得自是冶羈如妖,他的妹妹雖是腿不能行,但身上流露出來的高華氣度亦是令人不容逼視。
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潛靜清麗,淡漠容顏清霜冷,淺金色眼眸沉澱無底,落於她眼中的情緒融化於無形,冷冷清清淡淡,令世間最風流的男子都爲之傾心。
“公主,你今天很美啊!”
有愉悅的聲音從黑壓壓的人羣中傳出,玉輦上的紅衣女子依舊端莊坐着,沒有知道她紅蓋頭之後是怎樣的表情。
“哎,小雪,你看得見人公主是什麼樣子麼?”
“不用親自看,但看她身上那襲嫁衣便知道她美了啦。若是我以後也能嫁這樣一個人就好了……”
“若是這樣,那你還是回去多化幾遍妝,這樣也許還有可能……”
這樣的對話卿詞自是聽不見的,耳邊盡是那喜悅的慶典樂曲,象徵着百年好合,一生平安。
她其實也是緊張,從上了玉輦開始便不由自主地緊攥着裙襬,到處都是火紅的幡禮,鮮花豔綢鋪滿天,禮炮齊鳴震動人心,連生性靜漠的她都忍不住染上一絲興奮。
六天後的這個時候她便會在雪幟國邊境吧?
心中是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她的雙腿仍舊沒有知覺,這五天以來心疾還是不定時地發作,以前緩解疼痛的寧舒香已是徹底沒用。
說是不絕望是假的,那種深深的無助日日橫亙在心中,夜夜徘徊,現如今碰上如此熱鬧轟動的情景,與心中終日的惶惶然成強烈對比,即使有那人的堅定承諾,仍是止不住感到悽戚。
並不是害怕死亡,她很早以前便知道自己陽壽不長,但是自被賦予“執燈者”的使命之後,她便一直在思考着同一個問題。
私底下,她並不想這世間任何人得到那尊“幽煌冰環”,最好是在白浚衡看見自己之前自己便死去,那麼那墓穴的確切之地也能永遠被掩埋。
這片大陸即使阻擋不住一統之勢,但起碼不會因爲“幽煌冰環”的出現而再次陷入更大的紛爭。
車駕繼續向前前進着,鑼鼓聲聲響,卿詞雖帶着紅蓋頭,但於未明的一瞬還是能感受到前面那紅衣男子注視着自己。
她微微擡起頭來,憑着感覺望向男子的方向,在紅綢之下露出一朵輕淺的笑靨。
霍景闌也綻放出一個笑容,他其實只是想看看她,發現她無礙之後便又轉過頭去。
送嫁車隊一直浩浩蕩蕩地延綿了整條汩雲大街,喜慶喧鬧之聲不斷,紅衣女子始終安靜地坐於軟墊之上,一路沸騰地出了沐雲京城,直往雪幟國邊境前進。
霍景闌選的道路全是平坦寬闊的道路,秋天雨季,時有泥石流或是山體崩裂,霍景闌在事前做足了準備,早已避開
了那些有陡峭的懸崖或是山坡的小路。
就這樣,在七天之後,送嫁車隊平安無事地到達雪幟國的邊境,在那座名爲“知秋”的小城裡,紅衣男子和藍衫公子再次戲劇性地會面。
白浚衡今天仍舊與往常一般,着一身流雲廣袖晴川藍衫,羊脂白玉簪束髮,水眸帶笑,姿容風流,端坐在一匹玉雪九龍驄之上,掩不住的瀟灑清湛。
他身後整齊排列了一隊人馬,人人腰側佩劍,神情嚴肅,衝散了大婚喜慶的愉悅,緩緩流露出一股肅殺之氣。
白浚衡定定看着紅衣男子同是端坐在馬上的身姿,心中突浮上一抹不悅,只因眼前的那人身上肆無忌憚的紅衣過於刺眼,明明是他要娶卿詞,爲何現在看來,卻是他要將她迎娶回去?
霍景闌在看見白浚衡之後早已斂了脣邊笑容,兩人在相距五十丈左右的距離停下,玉輦中紅衣女子也感覺到了一些什麼,她輕輕擡了擡頭,望向前方,在紅蓋頭之下只覺面前一片碧色暗影。
耳邊是他們二人之間帶有互相嘲諷的對話聲。
“這七天以來真是辛苦了蘭景王爺爲本侯護送公主過來,若不是雪幟國資源淡薄,必請王爺到本國喝上一杯水酒。”
白浚衡澹笑說道。
“水酒倒不必了,若是可以的話,本王還真不想將她嫁給你這個妻妾成羣的人呢。”
“哈哈,王爺你真會開玩笑,”白浚衡大笑出聲:“你都將卿詞送到這裡來了,還說什麼天荒夜談之話?況且你所說的‘妻妾成羣’早已是過去的事情,今天的涼笳侯散盡一身風流,亦只是爲了迎娶出雲國的清如公主。”
“我的好夫人,你在玉輦中是否聽見爲夫的說話?”
藍衫公子說完,目光已然越過霍景闌,停留在女子紅色的蓋頭上。
卿詞聽到此人依然輕佻的話語,指尖忍不住顫了顫,白浚衡似乎知道她心中的不安,“夫人吶,你放心,爲夫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藍衫公子說罷,便催動馬匹向着卿詞的方向前進。
霍景闌冷冷看着白浚衡越來越近的身影,突從口中說出一句:“若是我現在反口,不想將她嫁給你,又如何?”
話語之聲風淡雲輕,然而聽在衆人耳中,卻是五雷轟頂!
白浚衡心中一窒,銳目望向紅衣男子。
“蘭燼公子,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說,出雲國現在反口了,不會將她嫁給你。”
“人都來到了這裡,你還想反口?別忘記了,沐雲京城中,楊將軍還在守護着京中安全呢。”
白浚衡勾了勾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霍景闌卻是從容不迫,絲毫不被他話中之意所威脅,他從袖口中滑出一枚圓玉出來,舉至胸前,“若是以前的話,我可能還要想想如何將她從你手中奪回來,但是有了它,雪幟國的軍隊根本不成氣候。”
白浚衡聽着他所說的狂妄之話,水眸深處掠過一痕暗色,他雖然不完全清楚霍景闌手中的圓玉真正說來是一件怎樣有價值的東西,但是他能說得出“雪幟國的軍隊根本不成氣候”,那麼——
普天之下,能與軍隊相抗衡的,最終也只有軍隊。
那枚玉玦是兵符?
然,察其玉面並沒有任何關於虎符的象徵,只一塊通透異常的白玉,上刻一個大字,在秋陽之下閃着鋒銳的光。
這塊毫無特別之處的圓玉正是霍景闌那晚與國主見面,霍漾寒親自交至他手中的兵符。
自在出雲國第四十六代國主發生了三子奪嫡的事情以來,出雲王族便開始在暗地裡秘密訓練另一支與國家軍隊完全不相干的軍隊,這支軍隊世世代代隱於王陵深山密林之中,由每一任國王親自挑選得力干將進行傳承,非到最危急的時刻,輕易不能動用。
亦即是說,霍漾寒交到霍景闌手中的,是出雲國最後一支軍隊。
若然這次再敗下陣來,那麼,出雲國便真的是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是以,在短短五天的時間內,那名紅衣男子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做了諸多大膽精心的部署。
包括如何避過宮中耳目前往王陵與“踏鉦軍”會面,包括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調動好人馬,在緊要時刻護衛國主的安全。
他擡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現已是未時,宮中也開始有動亂了吧?
“蘭燼公子想得還真是周全啊!”
白浚衡的話語中不無諷刺,知道霍景闌能在此從容應對必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
也不知楊不凡那邊是怎樣的情況。但是無論他的處境怎樣差,都必定能與清鉦軍相抗衡,現在最難把握的便是自己現在的情形,以自己此時的距離實是很
難接觸到卿詞,若真的要將她奪過來,與此人一戰,怕是無可避免。
他漸漸察覺到這知秋小城周遭的殺氣逐漸濃重,霍景闌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脣,也不答話,只往後揮了揮手,立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來,一支身穿黑紅軍服的軍隊從四周的灌木叢中鑽了出來,看其風塵僕僕的樣子,應是剛到這裡不久。
然,即便是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他們仍不見有絲毫混亂或是驚慌,多年來的密林鍛鍊與三百年的家國傳承,早已造就了他們骨子裡的處事不驚。
白浚衡仍舊嘴角帶笑,從容無瀾,他看着霍景闌背後突然出現的軍隊,“看來這次的一戰逃不過啊,倒不知卿詞肯不肯跟你回去呢?”
“涼笳侯未免太高估自己了,”霍景闌挑了挑眉,“你以爲你自己真的得到了她的歡心麼?你可知你逼得她有多麼的厲害?現在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哈?我逼得她很辛苦?蘭燼公子,你真的是有所不知,這是我給她的承諾,在谷中之時我便親口許下諾言要娶她回國,又何有逼她之說?”
白浚衡微有不悅,水眸輕轉,流露出一抹鄙夷。
“她可有親口答應過你這個請求?”霍景闌朗聲問道:“怕是沒有吧?涼笳侯,你不覺得你真的有點自作多情?”
“卿詞,你甭靜坐在那裡,快開聲爲你的夫君評評理!”
白浚衡不再管霍景闌,直向卿詞的方向望去。
紅衣女子在玉輦上顫了顫,她擡起頭來,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仍能感受到她有些許無奈。
他還真的是一點也沒有變,仍是那麼的——
輕佻,與風流。
“卿詞,我的好夫人,你倒是出句聲啊!”
他這是逼着她承認她是他的夫人。
“喂!白浚衡,你夠了喔,你們都沒有拜堂,什麼夫人前爲夫後的,到底知不知廉恥?”
“本侯爺有沒有廉恥又關君底……?”
藍衫公子最後一字咽在喉嚨之中,他於剎那間睜大了水眸,直直看定紅衣男子身後的那抹緋紅身影,風,揚起他如晴川淺流般的衣袂,連同他的心也盪漾了起來——
只因他看見了他雲牽夢縈多時的女子,紅蓋頭之下是一樽微染白梅淡色的水墨妍顏,她的表情有些許驚慌,右手不由自主地往那飄起的蓋頭一角抓去,那深紅之下微露的一點玉色足以令他呆愣當場。
霍景闌見他不說話,驚覺不妥,立刻往身後望去,但見紅衣女子臉上的蓋頭早已被風吹走,紅衣女子擡手抓取的瞬間,寬大廣袖上的並蒂雙蓮緩緩鋪展,金眸璀璨微帶一點詫異之色,一貫冷淡的容顏之上稍露一絲驚慌失措,更使人憐惜心跳。
早在卿詞出宮之日,他擔當送嫁將軍之時他便知曉了她紅蓋頭之下的美,那種美,和以往不同,不是白梅淡影下的潛靜之美,不是妙手回生的冷麗之美,亦不是在那萬千流螢之下隨心所欲起舞的恬淡之美。
她此時穿上紅嫁衣的美,美得張揚與驚豔,似那臨風之境上的曼珠沙華,有着極致美麗的同時,又有着深深的絕望。
花開得太燦爛的同時,也是化爲泥土的開始。
不知怎地,紅衣男子和藍衫公子皆覺得此幕有種意味中的不祥,他們皆回過神來,雙眼死死盯着對方,兩人對望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空中同時響起一句:“看什麼看?”
話音尚未擲地,一紅一藍兩抹身影便從飛身而起,直逼對方面門。
紅衣男子使一柄青玉長笛,繞指爲柔,隨心所欲似化作利劍一把,直接擊向藍衫公子執扇的手腕。
白浚衡處變不驚,尚未等對方攻將過來,便先發制人,舉起玉扇刺向對方的胸膛。
霍景闌見他化解了自己的攻勢,並不硬接,而是在虛空中擡起右腳狠狠踢向白浚衡手上的玉扇。
藍衫公子自是不會讓對方得逞,他攻擊的路線一轉,往側一避,避開了紅衣男子凌厲的一擊。
與在沙漠之中相鬥的那一次不同的是,這次兩人都是用盡了全力,一招一式的變化皆是一次內力的碰撞與對比,看似平平無奇的招式實是不知滲透了兩人多少深厚的功力。
一時之間,整個知秋城淪爲兩國相爭的戰場,只是,相爭的,不是這座小城的領土權,而是那名端坐在玉輦上深深蹙眉的紅衣女子。
關於這一場不小不大的戰爭,在歷史上也是有詳細的記載,只因這場簡單戰爭的發展超過了人們預期的想象,變得複雜難解起來,而到最後,究竟是誰得到了那名肩負着“執燈者”使命的紅衣女子,已是衆說紛紜,無從得知。
而現在,就讓那在知秋城所有的人見證這一次歷史的無端變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