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轉,轉到她身上,但見白衣女子衣着甚少,僅是膝蓋之上鋪了那條他專門自西北之地尋給她的米白羊絨薄毯,除此之外僅穿一件單衣。
“這麼大了,還不懂照顧自己?這麼晚了,還穿這麼少?”
霍景闌微帶責備地睕她一眼,便起身前去親自關窗。
候在一旁的藍雨心中微起波瀾。
其實大公子可以命令他前去關窗的,可是但凡有關他妹妹的,他無論怎樣,絕不會假手於人。
就連這關窗的瑣碎事仍是要親力親爲。
他生怕他們不能把窗關緊,導致她晚上睡覺時着了涼。
這天底下的哥哥,試問,又有誰能比他做得更好呢?
卿詞似是應和霍景闌所說之話一般,她很適時地咳了兩聲,這天還真是有點涼。
她坐在這裡一整晚,估摸着景闌今晚應該會回來,所以才命綠依不要關窗和關門的。
想不到就這麼一吹,竟有點着涼了。
哎,她這具殘軀,真是越來越不濟事了。
她搖了搖頭,有點睏乏靠在椅背之上,真是越來越累了呢。
“困了麼?”
頭頂再次傳來那管猶如薄暮私語的低醇嗓音,卿詞只覺肩上一暖,一張大氈將自己盡數包裹。
她下意識地摸上那隻置於她肩頭的手,“等你等了一整晚,是有點累了。”
“累了便去睡吧。”
男子的聲音似帶有催眠,一步步地將女子帶入夢境。
他看着卿詞逐漸閉合的雙眼,心中慢慢放鬆下來。
然。
自己的左臂卻霍地一痛。
低頭,便看見那隻施針濟世的素手抓緊自己受了傷的手臂。
“果然還是受了傷。”
卿詞的聲音變得精神起來。
她瞪了霍景闌一眼,問道:“這次又傷了多少天沒有醫治了?”
“就三天而已。”
“三天?”
卿詞邊說便邊拆開霍景闌的衣袖,她的動作有些許粗暴,修眉皺得更深,當看見霍景闌臂上的傷口時,還是忍不住擡眸狠挑了他的眸心。
“這種程度哪裡只是三天沒有醫治?藍雨,你說。”
“別說。”
“說。”
“不準說。”
“快點說。”
“……有五天了。”
藍雨面對着霍景闌和卿詞一致望過來的“兇狠”的目光,最後還是顫巍巍地舉起右手手掌。
“我的好哥哥,你是存心要氣我麼?”
卿詞眼眶微顫,她看着那個草草包紮了一遍的傷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解上面的紗布。
她明顯感覺到紅衣男子手臂顫抖了一下,是強忍痛楚的舉動。
“知道痛了麼?”
卿詞的語氣激動起來,原本淡漠清寒的臉容變得生動有致,她彷彿換了一個人那般,不再是那個時刻掌握別人生死的清如先生。
她此刻真的只有十九年華,一個眼中只懂得爲哥哥的傷勢而擔心的妹妹。
傷口果然流膿了。
卿詞眼底浮起一絲心痛。
她的哥哥,爲了幫她奪那顆玉苓果,竟然再一次爲她受傷。
這樣,又叫她,情何以堪呢?
景闌,你能不能不要再受傷了,你次次爲我奪藥都要受傷,你可知卿詞心裡會很過意不去?
“卿詞,你擔心什麼呢?”
霍景闌稍稍靠近卿詞,用自己的額碰了她的額。
“你不是醫者麼?這小小劍傷哪會難倒你呢?”
“不是這個問題。”
卿詞霍地擡起頭來緊鎖着霍景闌的雙眸:“你怎麼總不會愛惜自己的身體?每次爲我奪藥回來總會受傷,你可知你的妹妹有多擔心呢?”
霍景闌看着她金眸暗色涌動,心中有一瞬的動容。
他並沒有反駁她,只是平靜地聽她訴說。
其實當時在高臺之上的那一劍,他是可以完全避開去的,可是他腦海中不期然又閃過他妹妹淡漠無垠的面容。
她今年二十年華不足,卻是一副看透了塵世喧囂的樣子,他心中有剎那的疼痛。
說到底,她變成現今這個無喜無悲的姿態,將一切愛恨情仇放在自己心中的隱忍,都是他的錯。
是他這個做哥哥的設想不夠周到。
試問,一個隱於谷中十數年,每天對着醫書和琴譜,雙腿幾近殘疾的女子,又如何能開朗起來?
更何況,她肩上揹負着的,可不只是歧雨谷中的一切。
她心中有恨。
和他一般,有滔天的恨。
因此,在他十五年歲第一次闖蕩江湖受了傷回來之時,看見他妹妹爲他緊張的樣子,他忽然就喜歡上這種感覺。
他忽然就喜歡上她緊蹙修眉,怒火沖沖,卻又不敢真正責備自己的樣子。
這樣,他才覺得她有一點少女的模樣,她的臉容不再僵硬,她有着普通人慣常的表情。
他的妹妹,爲了他,實在是吃了太多苦了。
多到連他都不敢去回想,生怕一碰觸那不堪的往事,便會陷入泥沼。
看不見光明。
永世墮落。
“卿詞,別再氣了,是哥哥的不是,所以專門採了這株螢草給你賠罪啊。”
霍景闌說着,便想擡手摸摸卿詞的發。
然而卿詞一側頭,避了開去。
她也鬧起小脾氣來了。
霍景闌哭笑不得。
但,卻是滿心歡喜。
“我就奇怪,怎麼等了你這麼久,今晚纔回來,原來又是去做這些不相干的事情,”卿詞看着他:“景闌,難道你就不知道,你的傷勢比這株螢草重要?”
“那又如何?”
霍景闌不以爲然。
他不惜孤身犯險進瀑布深處只取這小小一株螢草,其實是爲了她,爲了她的一句戲言。
“如果這條石路種滿螢草就好了,那麼晚上就可以不用掌燈,直通谷中各處了。”
卿詞當時也就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想不到伴在她身旁的霍景闌竟將這句話記在心中,一直到今天。
他懷裡還有一大包螢草的種子,那包種子足以將整個歧雨谷都植上螢草。
卿詞口裡雖說着責備的話語,然而手上動作卻不敢怠慢。
她將霍景闌傷口中的膿血都清理出來,這才爲他仔細上藥。
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好了。”
白衣女子淨了淨手,這才說道:“若你下次再受傷不立即去治療,看我
怎麼對付你。”
“我的好妹妹……”
霍景闌微笑作答,然,一句話還未說完,近在咫尺的白衣女子便一頭往地上栽去。
“卿詞……”
“小姐!”
“小姐……”
霍景闌心中有須臾的靜止,他眼疾手快,接住了毫無預兆便暈倒的卿詞,再一探她的額頭,竟是發起了高燒。
他自知他的妹妹一向病弱,但爲何僅是過了半個時辰,她便發起了高熱?
“綠依,你小姐她這大半個月以來可是過得異常辛勞?”
霍景闌邊說便邊抱起卿詞往牀榻上走去,綠依跟在霍景闌身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子不在的這大半個月裡,谷中確是發生了諸多事情,多到她不知從何說起。
霍景闌比原定的時間遲了三天回來,而她的小姐,便在窗邊梅影之下,等了他三天。
只因大公子不知於何時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他總喜歡踏月歸來,看那青燈之下的清淡素顏。
而她的小姐爲了令她的哥哥回谷之後不要失望,總會候在閣中,備好藥物安靜等待。
只是,這一個月以來,她真的是累了。
從那一曲《金戈》開始,她便不曾好好休息過。
那一次心疾病發雖浸了石室之中的泉水用以療養,然而在那封閉的石室之中卻差點……
若不是有白公子,她的小姐現在怕是不知會怎樣了。
綠依不禁唏噓。
“她,這樣坐着,吹着冷風等我,可等了多少天了?”
霍景闌此時已將卿詞放在牀上安置好,他看着牀上不多的纈被,又轉身前去櫃子裡多拿了幾張被子出來。
綠依微有尷尬地站在原地,她看着霍景闌忙碌的身影,看着他把原本應該是自己做的事情給做了,忽然間覺得他不像是一個哥哥,他更像是……
一個體貼的丈夫……
不!
綠依想到這裡,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她怎麼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呢?
大公子和小姐可是雙生兒啊,儘管兩人的臉容不是同一個印子裡印出來,可是那眉宇間的神韻可是如出一轍的啊,爲何她會有這種令人膽寒的想法呢?
綠依拍了拍臉,她重新看向牀榻的位置,輕聲答道:“小姐這樣等了你三天。”
霍景闌爲卿詞敷額的手一頓,他問道:“怎麼你不阻止她?”
綠依一瞬無語。
若然她能勸服她的小姐早點上牀入睡,她就不用站在這裡瞎瞪眼了。
“綠依無用,請大公子責罰。”
她垂了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罷了,這次她發燒最大的責任在於我,並不關你的事。”
霍景闌撫了撫卿詞的額發,微嘆一口氣:“只是她這一燒,又不知何時能好轉了。”
綠依一聽,心中急跳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霍景闌,看着他魅惑的重瞳,問道:“大公子,你練的‘鎮魂心譜’不能壓制小姐的病嗎?”
霍景闌的雙眼本不是異影重瞳,然而練了“鎮魂心譜”之後,眼眸便逐漸變爲重瞳。
他生得本就比尋常男子妖冶,再加上那一雙令人看不通透的重瞳,更是俘獲了不知多少女子的芳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