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淺淺情根

自那夜做了那夢之後,玄乙便堅持不肯再與俊卿共處一室,哪怕他變爲小鳥賣弄色相也絕不妥協。白天裡在院中靜心修煉,晚上便靠在桃花樹下淺眠,只等俊卿的傷好些便離開此處。

俊卿起初還不甘心,在她耳邊唸叨着:“那天你都讓我親了你,爲何現在又不理我了?”

“你不會推脫那是酒後亂性吧?你那天明明只喝了一口酒而已!”

……

見她一律不予理會,他便收起死纏爛打嘴臉,安靜下來。玄乙不肯進屋、與他拉開距離,他便在老實安分地待在屋內,只有在劉嬸來送飯掃屋時耐心與她對話。玄乙偶爾轉臉,卻能感覺兩道幽深的目光,透過窗櫺落在自己身上。

清晨在樹下醒來,身上蓋着一襲被子,不知是夜裡何時俊卿爲她蓋上的。玄乙言明自己並不畏寒,不需要被子,他卻總是固執地起來,悄悄爲她蓋上。

如此過了幾天,眼見俊卿傷勢漸漸向好,這天入夜,玄乙便開口辭行。

俊卿臉上蒼白已褪去,聞言便道:“好,咱們也在這打擾多日了,明日就走吧。”

玄乙聽他的意思還是要與自己同行,斷然搖頭拒絕:“你本來就與那夜梟難分高低,現下又受傷初愈,就算繼續在魔界尋到七兒,也不可能將他從夜梟那裡帶出來;還是先行回到停雲山休養一陣再來吧,這是爲你好。你既能猜到我要去往西極之海,就該明白我不會再因爲你耽擱了。”

俊卿不顧她多日以來的冷落,上前抓住她袍袖:“那我不先尋他了,我陪你去西極之海,益末山!”

他一臉專注堅定,玄乙心中旌旗亂搖,只好背過臉去:“不行,我雖不知道西極之海是什麼情形,但那益末山是三界禁地,必然異常兇險;你現下的情況前去,還不知道能否有命回來。”

他卻湊到玄乙面前,笑眼彎彎:“怎麼?你這是擔心我啊?”

不等玄乙皺眉,他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她脣上,攔住她要說的話:“且聽我說,我雖打架不如你,但你要去西極之海,帶上我倒是大有裨益呢,哈哈——因爲我去過。”

他去過?西極之海地處三界之外,極爲神秘,向來鮮爲人知,更沒聽過有誰去過。若不是從前在混沌境之中,元白曾隨口提了一句,說他自己曾爲了增進法力而去了西極之海,玄乙也不會知道還有這麼個地方。

當時玄乙便立即想到,若能去西極之海提升法力,對戰昊空或可有望;不過元白見她追問,再不肯多說,甩着腿坐在門前歪脖子樹上,嚼了嚼立春孝敬的蘿蔔乾,似笑非笑地警告道:“小巽朔,你可不要妄起去西極之海的念頭。縱使去了又能如何?我去過,法力是增進了,可濯天之戰還不是輸給了昊空?我還不是莫名其妙地被困在這鬼地方?話又說回來,你也被困在這裡,自然也去不了。”

玄乙當時並未反駁,站在樹下望着荒蕪的地平線,心裡卻道,我一定會從這裡出去,待我歸去……昊空,我定要潛淵劍飲盡你的每一滴血!

……

這位鳳族帝君看着像個不務正業的輕浮紈絝,可卻有越來越多令她刮目相看的驚奇之處。

見玄乙露出驚訝之色,俊卿笑着解釋:“不必懷疑,我當真去過!從前,我爲了尋找……那人,除了魔界,哪裡都去過。若不是知道她不可能在魔界出現,我早將這魔界翻了個遍。”

那人,他從前的愛人。他爲了尋找她,原來曾這麼不辭艱辛?

玄乙忽然沒由來地心下一酸,像從前誤吃了立春採來的野杏,那種酸澀直衝五臟,忍不住語氣生硬:“你既是心繫那人如此之深,就算她如今已對你情意不在,你也不該輕易放手,爲何移情於我?如今你聲稱對我有情,可我前途黯淡,實在不是能讓你託負深情的人,你還是再將這情根拔去吧。”

俊卿一晌失神,收回手低聲一嘆,又似自言自語:“你問我,爲何愛你?我若能說的清,又怎麼會拔不去這情根?那叢鋒從前與牡丹不過尋常相處了數日,就難以忘情;我與你的情緣……又怎能消除忘卻?若真能拔去這情根,我又何必受這些苦?”

他這般坦白心意,玄乙愣在原地說不出話,心跳卻驟然加快了。

微微風動,幾片桃花瓣輕盈飄過兩人之間。他下意識地撫在自己心口,垂下眼睛,長長睫毛遮掩了眼中翻滾的情緒,悵惘之中盡力壓抑着痛苦。

玄乙見他胸口作痛,以爲是自己那一掌給他帶來的傷痛仍未痊癒,覺得愧疚,語氣柔和下來:“你這傷……還沒完全好?”

俊卿放下手,站直身子,輕輕一笑,風輕雲淡:“不必擔心,你那一掌沒捨得打重,不過是這裡還有個舊傷疤而已。你既是着急去西極之海,咱們明日就動身吧!我今晚再去找叢鋒兄喝幾杯。”他就要走出院門,又回身眨眨眼睛:“我算是知道了,你飲了酒會發酒瘋,就不帶你去了。我的傷已經不礙事了,今夜便醉臥桃花樹下風雅一回。你先去榻上歇下,不用管我。”

他這最後一句語氣熟稔,就像是夫妻之間的尋常對話,丈夫出門前囑咐妻子一般。玄乙沒在意,隨口應了一聲,他聽了,又含笑將她看了看,才轉身帶上門走了。

待他走遠,玄乙稍一回想,才覺得不對勁。

不對勁!越來越不對勁!

從什麼時候起,無論這人說什麼,她雖起初反對、卻最終都聽進去了?自己……竟在受他擺佈?!

自己三萬年來都心如止水,一心只想着報仇這件事,誰知如今遇上這個難纏的人——他輕佻勾引時,舉動之間風情萬種,自己招架不住;他認真告白時,眉眼之中深情難懂,自己也隨之動容。

作爲一個三萬年都心無旁騖、破魔無數的龍女,玄乙此刻終於想得明白,大約自己如鋼似鐵的心裡,不知何時也被種下了淺淺情根。

*****

深入魔界腹地,平野之上無遮無擋,昏暗天空中的日輪若隱若現,雖是白天,卻並不比夜晚亮堂很多。

兩人都身着魔修黑衣,戴着面具,並肩而行。

也許因爲是俊卿說自己去過西極之海,也許是因爲意識到自己心裡已經有他,總之今早辭別貪狼城堡後,俊卿與她一同啓程,玄乙並未推辭,而是默許了。

玄乙目不斜視,偶爾會用餘光瞟瞟他。這個人看向前路,隨風飛揚的髮絲,微抿的嘴脣、挺直的鼻樑和堅毅的下巴連成一條優美曲線,沿着脖頸延綿,隱入衣襟之下,叫她失神。

想起昨晚,聽見他輕手輕腳回到院中,躺在桃花樹下,自己想着他身上帶傷、不經風寒,拿了被子欲給他蓋上,卻忽然覺得此舉過於親密,來到他身邊又住了手。正欲退未退猶豫着,他卻忽然睜開眼睛,扯了自己手中被子,大大咧咧裹在身上,道了謝:“天涼露重,多謝你體貼我,快去睡吧。”

……

不知過了多久纔想到移開眼睛,俊卿便忽然笑道:“你儘管看就是了,不必客氣,我本就是你的人。”

玄乙大爲窘迫,結巴道:“我,我是聽到那邊有動靜,在查看。”

他一本正經點頭,作信服狀,也面露警惕地四下張望:“那你可要查看仔細了,此處是魔界,不可掉以輕心。”

仔細一看,他嘴角掩飾不住地上翹着。

玄乙忙別過頭去,剋制自己再不偷眼看他。忽又想起方纔辭別貪狼城堡時,牡丹一派天真,叢鋒心事重重,不禁問道:“若是那天我執意要與叢鋒動手,你會站在誰那一邊?”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令人尷尬的傻問題。不過俊卿卻並未迴避,直言道:“我自是要幫着叢鋒的。”

玄乙心道,果然,他還是要站在他故友那邊。俊卿見她臉色微變,解釋道:“你的實力在叢鋒之上,他最是耿直,寧死不降;你又是個壞脾氣,下手沒個輕重,也許真的會殺了他。他其實爲人正直,從前算是天庭之中少有的我願意與之結交的人。你若殺了他,事後必然後悔,也會有損神格,所以我會幫着他,不讓你傷他性命。怎麼樣,我這麼做可合適?”

玄乙雖知他說的都是實話,卻仍是心下不快,瞪他一眼,不再多話。

……

就這樣走了一天,兩人腳程快,已經似乎能聽到隱隱浪濤之聲。想來西極之海已經不遠了,翻過眼前這片山應就能看見。

這片山脈連綿起伏,高不過百仞,雖是夜幕降臨,兩人還是決定一鼓作氣翻越。

但沒想到看似平平無奇的幾個山丘,走進去卻大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