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真火劫至

玄乙順着他視線看天, 卻什麼也沒發現,好奇問道:“什麼要來?”

不等俊卿回答,山的另一邊傳來一陣空靈的樂聲, 他示意玄乙凝神諦聽:“開源之水的泉眼涌動時, 便會發出淙淙聲響, 悅耳如音樂, 這便是那聲音, 就在山中。”

話音未落,林間便閃過一個身影,朝山谷間跑去。

這人顯然是在不遠處窺視着他們, 聽見玄乙說話,便朝樂聲來源處趕去。玄乙並不清楚那開源之泉是個光景, 泉中究竟有多少泉水, 見狀便急了, 生怕被那人搶了先,立刻拔腿追去。

俊卿不知怎麼地手上一鬆, 竟未能拉住她,嗆了口氣,在她身後叫道:“等等,不要自己去,必須我陪你去……”

玄乙心中着急, 已追進林間, 料想俊卿會跟着上來, 因此腳步不停。盯着前面的那個影子, 深一腳淺一腳, 氣喘吁吁,身後俊卿的聲音模糊起來, 他似在竭力呼喊:“……別去,阿彤!”

——阿彤是誰?

玄乙只覺耳熟,彷彿哪裡聽過;不及細想,只顧追趕。昨天渡海實在令人精疲力竭,大約他一時恍惚喊錯了名字。

玄乙追着那個身影跑出了樹林,看清他身上扯破的綠色衣袍,這才認出這人身份。本以爲他已葬身海底,不想澤洋這廝不愧爲海中龍族,竟掙得命來也到達這裡。早知道他不懷好意地在旁偷聽,要和自己搶奪開源之水,那時在海中就不該救他。

澤洋右腿上有道醒目傷口,應是在海中受了傷,越跑越慢,眼看就要被玄乙追上。玄乙從背上取下潛淵,暗暗發力;就算沒有法力,自己的身手也好過澤洋,他既是居心叵測,不如就在此處結果了他。

就在此時,頭頂轟隆一聲巨響,震得山道上碎石紛紛滾落。

地面搖晃,奔跑中的兩人猝不及防,都摔在地上。澤洋捂着腿上傷口,滾落一旁,痛得齜牙咧嘴道:“巽朔小丫頭,你氣勢洶洶來追本君要做什麼?這益末山你能來得,本君難道就來不得?不過,昨日在海中龜背上,是你出手相救……本君領你這個人情。”

玄乙站起來,剛要質問他爲何偷聽,又是一聲巨響從空中傳來。她仰頭一看,半空中已低低聚起了一片赤色雲層,片片薄雲如同翎羽,交錯貼合;雲層中光色躍動,似有火焰隱在其中一般。熱氣撲面而來,氣流飛縱,腳下地面也隨之升溫。

這是什麼天象?難道是天庭發現自己的蹤跡,直接追到這裡了?

澤洋趴在地上,見她不明就裡,解釋道:“你果然還是個小丫頭,沒見過世面。這是鳳凰真火!本君昨日就看着你旁邊的那個像是鳳族帝君,原來沒看錯。他們鳳凰一生都要歷經真火劫,沒想到真火劫數居然不受西極之海的壓制,追到此處降下。”

澤洋見她還在愣着,提醒道:“你似乎與他交情不淺吧,現在回去或許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他現在沒有法力,是絕不可能熬過真火劫的,這一道火下來,只怕要燒成一堆灰燼了。”

燒爲灰燼?!

玄乙腦中響起晴天霹靂,再顧不上管澤洋,那開源之水也拋到腦後,立刻扯開步子往回跑。

採熙跟她說過,真火劫是伴隨鳳凰一生無法逃避的坎,一道比一道艱難,大多數鳳凰都是因爲挺不過真火劫,就此歸於天際。俊卿作爲如今鳳族最年長的鳳凰,已經歷過七十九道真火劫,沒想到這第八十道竟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時找上門來了!

可他現在卻沒有半點法力……

玄乙跑得肋下生疼,跌跌撞撞,拼命向山洞奔去。

他千萬要挺住……他本不該在這裡的,是爲了陪我纔來的……玄乙腦中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俊卿,他不能死!千萬不能死!

剛剛奔到樹林邊緣,就聽一聲破空尖嘯,空中一道耀眼火光落下,直直撲進山洞。洞口頓時燃燒起來,形成一個碩大火圈,熊熊烈焰光華變幻,逼得她不能睜眼直視。巨大熱浪隨即衝擊而來,將她掀翻在地。

玄乙掐緊自己手心,爬起來走出樹林,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怔怔看着洞口。

大火不知道燒了多久,玄乙只覺自己手腳都因揪心而麻木了,洞口火焰才漸漸熄滅。玄乙不敢擅入,試着向裡叫道:“俊卿?”

沒有回答。

玄乙的心要跳出喉嚨,想進洞查看,卻又害怕見到俊卿已經身隕其中、只剩下一堆灰燼的慘狀。她努力提高聲音喚道:“俊卿?你還好麼?”

仍就沒有迴應。

玄乙心中猛然一沉,手腳都不聽使喚,鼓起勇氣,僵直地走進洞裡。

洞中微涼,溫度如常,彷彿方纔那場轟轟烈烈的大火不曾燒過;只是躺在地上的俊卿一身灼灼紅衣,是從前在百鳥朝會上初見時的裝束,才讓玄乙相信真火劫來過。

俊卿雙目微閉,睡着一般。玄乙心下微寬,急忙上前,卻不敢輕易觸碰他,只一聲聲在他耳邊呼喚。俊卿沉沉睡着,毫無迴應;過了半晌,玄乙終於忍不住,輕輕搖搖他手臂。

他本是雙手緊握,放在胸前,此時微微鬆開,一件小物掉了出來,順着衣襟滑落在地。

是那根木簪。

那麼猛烈的真火,他竟把這普通簡陋的木簪保護在手中,捧在心口……

玄乙心頭震動,不知爲何眼中一酸,一滴淚水掉下來。這顆眼淚墜在俊卿臉上,玄乙忙去拂拭,他卻慢慢睜開眼睛看向她:“你哭了?”

玄乙見他醒轉,難掩喜悅;然後便是驚訝,自己竟然掉眼淚了?

她猶自不信,沾了眼角,放在舌尖嚐了嚐,鹹的,果然是眼淚吧。忽然又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失態,急忙轉過臉去。

俊卿看着她的舉動,露出一抹了然微笑,吃力地坐起來,輕拍她後背開解:“沒什麼好躲的,哭鼻子不丟臉,我這三萬年來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呢。”

他站起身,伸展四肢,向她伸出手:“走吧,現在咱們可以去找那開源之水了。”

玄乙這才明白過來:“你……你早就知道真火劫會在此時來?”

她看着俊卿,他的面容比從前更加俊美,比停雲山頂最絢爛的赤心花還要耀眼。他從玄乙手中接過那根木簪,小心翼翼收進衣袖,燦然一笑,勝過世間萬頃桃花。

他一拂紅衣,點頭承認:“正是這樣,上一次我來到此處,也是在這個山洞經歷過一次真火劫。”他拉起玄乙,向外走去:“說來這鳳凰真火劫啊,絕不是個厚道的,本是應當按定數的年份來,但是偶爾察覺到應劫者法力耗損,也會趁機找上門來。哼,上一次我被打個猝不及防,這回算是準備好的;這樣一來,我是來此以後才歷劫的,此時獲得全新的法力,便不受益末山壓制。”

“方纔忙着叫你,忘了將木簪拿下來放在一邊,只好捂在手心,還好沒燒着。”俊卿說着,帶玄乙駕起雲頭,笑道:“所以我叫你別急,咱們肯定比澤洋那廝來得快。”

他說得風輕雲淡,但玄乙知道真火劫兇險萬分,可想而知他上次筋疲力盡來到島上,驟然發現真火劫壓頂時有多驚惶。就算他留在停雲山中有仙氣繚繞護體,真火劫也是一道捏把汗的關口;何況他置身荒蕪山洞,毫無半點法力,硬是扛下真火焚身,可謂九死一生。有那次經歷,正常的想法應是再也不會置身益末山冒險。

而這次的第八十道真火劫已接近九九之數,他雖已預料到再次來到這裡必將遭遇此劫,卻仍陪她來到此處,簡直是拿自己性命任性胡來。

玄乙不禁問道:“你們鳳凰,若是挺不過那真火劫,會……怎樣光景?”

俊卿帶些劫後餘生的慶幸,輕鬆笑道:“若真火過後,七日之內,沒有從灰燼中重生,那便……額,便只剩灰燼了唄。不過你放心,我心悅你,其情可昭日月,只要你還在這世上,我絕不會捨下你孤身一人,自己歸於天際的。所以啊,你只要喚我名字,——就像剛纔那樣,我就會死灰復燃,回到你身邊啦。”

這些輕佻情話,從前玄乙是極爲反感的;如今聽來,卻不再覺得虛僞做作了。他這一路冒這些風險,就是爲了陪自己來這一趟麼……

玄乙默然不語,俊卿忽道:“你瞧,咱們這就到地方了。”

下面羣山連綿,滿目蒼翠,似乎什麼沒有,只有一縷白煙從山腰樹林中飄起來。玄乙定睛一看,發現林間小片空地上座落着一棟不起眼的簡陋竹樓。

已近正午,竹樓冒出了縷縷炊煙,似是屋內正在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