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麼?”
人形看着面前渙散的雙瞳,那神情中滿是屬於夜鶯的空洞,沒有對催眠表現出太多排斥,但她的回憶進行到這裡卻停頓了一刻,似乎是不願意再講下去。
人形沒有過多猶豫,略略思考了一番,便將催眠機器的強度撥到滿值。強制的思考讓夜鶯的眼中浮起了血絲,直直盯視着面前晃動的手指。
“講講吧,作爲安年的‘那一天’。”人形說,“是和那個叫江樺的人有關的吧?”
安年與夜鶯一體同心,記憶也相互共享。但夜鶯的心理比前者要脆弱得多,因爲人偶的心是沒有保護措施的。在這種程度的干擾下,她的內心最深處很輕易地便被進入了。這個狀態下的她徒有記憶而無意識,知無不言且有問必答。
果然如人形所料,夜鶯在短暫的痙攣之後,很輕易地便開了口,緩緩地、輕輕地開了口,闡述着來自着最深處的記憶與感情——
“那時候夜鶯的勢力已經足夠壯大,連一些外面的人都察覺到了我們,但那些瞭解只是冰山一角。母上在城裡建立了聯絡運輸網,我們準備從邊緣化的地段轉移到更爲方便和隱蔽的城區裡去。此前聽說過有一些調查隊把這裡的事情立案,但他們的調查也只是止步於有異常的原獸出現而已,並沒有想太多。”
“轉移的前夜,大約傍晚的時候,我忽然被通知要去清除一個入侵者。那時候我有些驚訝,居然真的會有人找到了這裡,還敢於獨身闖入,甚至連外面的保護系統都沒能攔得住他,於是我也就去了,名義是拖延時間先保證物資的轉移,但實際上殺手已經準備好了。”
“我們是在裡室碰面的,那個房間中全都是人體實驗的材料,襲擊者正準備帶走其中的樣本。我本想要偷襲,但對方警惕性很高,沒讓我得手,在這之後他沒給我再隱藏的機會,於是我們就只能正面相對。”
“因爲之前執行的任務都是在夜間,黑暗的環境我最熟悉。所以我在他發現我的時候就剝奪掉了那個房間所有的光源,戰鬥只靠感覺。我本來以爲這樣足夠速戰速決,但很快我就發現敵人也是攜帶者,而且無論是活性、判斷力、反應力都是一等一的,在最有利於我而最不利於他的環境裡,我竟然沒能佔到上風。”
人形在這時打斷了她:“沒能佔到上風的意思是?”
“過程中我受了他兩刀。他的刀不是一般的裝備,攜帶者受創之後便很難癒合。而且他出手很準,兩刀就暫時廢掉了我一隻手臂。雖然他可能也中了我的槍,但因爲事出突然我沒用上達格子彈,以那種活性的癒合力,根本沒對他造成什麼有效殺傷。”
“所以說,你被逼入絕境了?”
“母上給我的命令是以保全自身和拖延時間爲底線,所以我在失利之後就轉入了拉鋸戰。但對方似乎看穿了我的計劃,他的目的是阻止這裡的活動,因此拒絕陷入僵持。這樣的情況下我就必須全力以赴。”
“想要造成有效殺傷,我就必須要回去取到達格彈。我們都開始拋棄了試探進入纏鬥,一直打到了倉庫中。我摸索着想要去找彈匣,但他也想要速戰速決,趁機抓住了我的一個空隙強攻。距離被拉到最短,我們都在同時把對方逼近了死地,進入了一刻的對峙。而就在那個時候,燈突然全都亮了。”
夜鶯說到這裡出現了首次的停頓:“就像是電影一樣,那一瞬間我們看清了對方的臉,我的槍和他的刀都指着各自的要害,但所有動作都停下了。”
“以之前實驗的強度而言,你應該已經忘記了之前的一切,包括屬於‘安年’的自我。”人形沉吟着點頭,“連自我都已經粉碎,卻依舊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麼?看來,這個心結一直留到現在是有原因的。”
“在那之前,我都生活在一場夢中,夢裡我可以隨意處置身邊的一切。我經歷着那一切殺戮,卻不覺得乾的那些事有什麼不對,也沒有任何感情。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醒了,從夢裡回到了現實,也明白過來了自己正在做什麼,面對的人是誰。我的人生不是從母上、從謝春兒手裡開始的,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過了十幾年了。”
“就像是一瞬之間被注入來自他人的十多年的記憶麼?聽起來這會讓人發瘋。”
“我想要發瘋,不過我首先要弄明白眼前的事。我最後的記憶中他應該已經死在那個島上,所以和他面對面的時候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也懵了,彼此都說不出話來。但他不止是在看我,也在看周圍的佈置。燈亮之後整個環境都被啓動了,母上就站在我們背後,鎖死了大門,也準備好了槍口。”
“母上設下的陷阱麼?”
“是,我的身份只是誘餌。這一點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爭鬥追逐過程中我們挪到了滿布設備的場所,那是早已準備好的陷阱。沒有人比謝春兒更清楚攜帶者的弱點是什麼,而他那時候完全不知道那些上時代科技的存在,當然也就不知道應對的方法——之前在調查取證的過程中,他看到了太多不該看的東西,所以謝春兒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活着走。”
人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給出了事後諸葛亮的分析:“那時候母上應該已經研發了足夠的人工智能、原獸樣本和制式裝備,按質量來說足夠對抗一個軍隊。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下遇到這麼多未知的變量,實力再強也判斷不過來吧。”
夜鶯呆呆地看着前方,喃喃道:“那個陷阱中的火力全都是達格武器,謝春兒出動了掌握的所有武力,有九成都是外面世界的人從未接觸的,也是我無法控制的。反應過來之前,他就成爲了火力集中的對象…環境封閉、情報不足、又因爲之前的事露出了破綻,怎麼都不可能躲得過的。”
“我第一個想法就是殺了謝春兒,然而芯片的絕對命令還在,我馬上就被壓制住了,根本動彈不得。我只能看着...看着那場屠殺。到處都是血,數不清他中了多少擊。那種傷勢本來足以讓人失去所有行動能力的,但他始終都沒鬆開過那柄刀。”
“謝春兒因此而看到了那柄刀,她好像很驚訝,甚至爲此而暫停了攻勢。她認出了他的身份,當場逼問那柄刀原本主人的下落、逼問莫比烏斯島之後人們的行蹤,但他一直不說。”
“謝春兒用了各種手段折磨他,但最後還是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她看着沒有人來,就準備把給我的方法也用在他身上...她說‘我的小姑娘在這裡太寂寞了,讓你也留下來做個伴。我會好好調教一番,把你也變成我的人偶,這樣誰都不孤單了’。”
“我不知道他那時候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從哪得到的極限活性的力量、又爲什麼會一個人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但我突然就意識到我們已經不是一路人了,我在他眼裡是絕對的敵人,或許沒有我的話他也不會被逼到死地…即使這樣我也絕對不能讓謝春兒碰他,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因爲命令我攻擊不了那個女人,但我知道據點的核心在哪裡——那是我能想到的讓他活下來的最後辦法了。”夜鶯輕輕地說着,紅瞳中像是有血淚在滾動,“謝春兒看出我要幹什麼,大喊着你瘋了,想來阻止我。但如她所說那時候我確實是瘋了,她阻止不了瘋子。”
“我把沙漠之鶯剩下的所有子彈都開出來了,徹底摧毀了核心,由此引起了連鎖的大爆炸。那種程度的爆破即使是謝春兒也無法控制,結果就是整個據點都被毀掉了。”夜鶯說,“本來他應該能逃走的,但他那時候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好像也沒想着要逃,我只能就那麼看着他整個人被炸出樓外。直到最後,我們也都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那次爆炸在外面看來應該很顯眼吧,沒過多久雷達就顯示有援兵趕到了。謝春兒被逼無奈,只能抓緊時間狼狽轉移,甚至於許多的樣本和資料都沒來得及帶走。她邊走邊摑我的臉,質問我爲什麼會做出這種事。具體的話也記不清了,我只看見有很多援兵到來,其中一些人喊着江隊,喊他的名字。”
“他們搜查了整個據點,但那裡什麼都沒留下。他那樣的人受到那樣的重創恐怕是不可思議的吧。他們說,一定得是惡魔才能做出這種事情。如果查出來是誰,必然要將那個人處以極刑。”
人形在平板上記錄的觸控筆突然停下了。他看着如同鏡面般反射女人面目的屏幕,緩緩地擡起頭來。就在他面前,理應沒有感情的夜鶯突然笑了,如同雛子般純潔。
“我從那時候就明白了。這具身軀沾滿污穢和鮮血。我沒有拒絕力量的誘惑,所以害了無數的人。”她笑着說,“既然是惡魔,那麼就註定…再沒有幸福的權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