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家人,向他們揚了揚無力的手。他老婆彷彿明白他的意思了,讓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都出去。最後,老常雙眼還看着老婆目不轉睛,那老婆子便知道,老常是要她也出去了。她對李向東說,老常有話要對你說。李向東便看看老常,見老常的頭在枕頭上晃動,便示意秘書也出去了。
病房裡只剩下兩個人,兩個昔日的冤家對頭!老常無力地*在病牀上,李向東儘量很近地坐在牀邊。
這是一個特殊病房,比酒店的套間還要寬敞,病牀安放在房間中間,許是出現緊急狀況時,方便醫生護士能夠站在病牀的任何方位進行搶救。雖然是夏天,室裡卻一直保持着一定的恆溫,既不感覺冷,也不覺得熱。
老常又重複了一下剛纔的那句話:“想不到,你還會來看我。”
李向東笑了笑,彷彿已經知道老常想要說些什麼了。
老常說:“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不行了。”
他說,雖然誰都不告訴我,但是,越不告訴我,就越說明這事大了。肝臟問題是最嚴重的問題。前一陣,某某局的局長不也是肝臟問題嗎?不也是還有一年退休嗎?從確診到離開,也就一個月的時間。
他說,這些天,我總在想過去的事,想我這輩子所幹過的一切。我知道,我算不上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算不上一個好乾部,在這幾十年中,我爲市(縣)的發展也做過一些有益的事,但是,後面這幾年,卻也做了一些出軌的事。總覺得自己老了,要好好享受了,所以,經常出入一些**場所。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他說,我這輩子應該說是敗在女人手上了。三十幾歲就當了常委,但是沒能過女人這一關,有一段時間,我是痛定思痛的,很努力去工作的,有相當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也可算是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好的領導幹部。只是沒能得到組織上的信賴,沒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回報,自己總患得患失,這幾年,又放縱自己了,使自己墜落了,腐敗了。
老常說:“我覺得這些還不算罪孽深重,讓我更感歉疚的是你們之間的恩怨。”
他說,當了幾十年的常委,我得罪過許多人,也傷害過許多人,但是,得罪的那些人,傷害的那些人都是無意的,或者說,是爲了更好地完成某一項工作,性急之下,得罪的傷害的。唯一對你卻是周而復始,一而再,再而三。
他說,現在,回過頭來想,一開始也是工作上的誤會,我誤會你貪功,誤會你拿了那二十萬。一開始,我也沒想要致你於死地,就是步行街事件,我也只是想要人給你點顏色,並沒想要你的命,然而,發展到後來,外甥出事了,我便動了那心思。
他說,其實,很多恩怨是很容易化解的,如果當初,我們能坐下來,能好好談一談,解決彼此之間的誤會,後面的事就不會發生,就不會愈演愈烈,發展到想要致對方於死地。然而,真正意識到這些時,已經太晚了。
老常說:“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得到你的原諒,只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的反思、感悟和懺悔。”
他說,或許,你沒有我感觸的那麼深,你是一個不記仇不記恨的人。
他說,你回來當書記,一直都沒有爲難我老常,我老常病了,你還能來看我,從這些點點滴滴可以看出,你不是一個記仇記恨的人,沒有太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你越是這樣,我才越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有時候,自己也認爲,得了這種病,躺在病牀上,是一種報應,是一種懲罰。
老常斷斷續續地說着,有時候,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下,喘一會兒氣。有一次,他還示意李向東把杯子遞給他,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再把杯子遞給李向東。等老常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李向東笑了笑,告訴他,自己並不是一個不記仇不記恨的人。他數落着老常乾的一件件事,清楚地告訴他,當時自己的想法,當時的恨。告訴他,如果允許賣兇殺人,他絕對不會放地他,絕對幹得比老常還要狠!
李向東說:“你把我看得太寬宏大量了。這是一種寬宏大量嗎?這是一種愚蠢,是對我的污辱,是把我看成一個愛不分,憎不明的人!”
李向東說,我這輩子最記恨的人就是你老常,最想要不得好死的人就是你老常。我告訴你,我知道自己要回來當市委書記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讓你老常吃不了兜着走,我甚至想到了怎麼懲治你的辦法。然而,我還沒能實施,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只想處理完更重要的事後,再慢慢泡製你。
李向東說,你老常運氣了,得了這個病,躺在這病牀上,讓我無法再對你下毒手,讓我的恨窩在心裡無法發泄!
老常笑了起來,很無力地笑,卻把身子笑得顫抖了。他說,李向東,我很感謝你,感謝你說的這番話,感謝你讓我垂危之際,還覺得自己是一個勝利者。這麼說時,他的眼淚順着眼角流了出來。
他說:“你這是讓我更覺得歉疚,更覺得罪孽深重!”
兩人沉默着,彼此看着對方。
李向東不想再說什麼。他還能說什麼呢?要說的他已經說了。他想,只有這麼說,才能讓老常心裡好受一點。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想要老常心裡好受一點,老常可是他曾經恨得咬牙切齒的人,可是曾經想要他去死的人呀!
他想,自己真不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硬錚錚的鐵漢子,沒有一種趕盡殺絕的狠心。當別人面對面和他玩命時,他會毫不猶豫地迎頭痛擊,當別人躺在病牀上,他卻於心不忍了,不管這個人以前曾如何對付他。
他想,如果,鍾市長也呈現出一副可憐相,也說幾次有氣無力的話,自己會不會也就此罷休,放虎歸山呢?
老常許是看出李向東走神了,咳了一下,他說,我知道,你最近在忙什麼,知道鍾市長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說,鍾市長來找過我,跟我談你的事。我想,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他來找我談什麼。
李向東心裡“咚”地跳了一下,原來,他擔心的事曾發生過。
老常說:“我不知你還得罪過自己人,還有什麼人跟你有過過節,但是,我想,不管是誰,都沒有我們的過節這麼深。”
他說,我會叫家裡人把你來看我的事說出去,讓那些人知道,你對我是怎樣一種態度,讓那些人知道,你李向東不會記仇恨過去的事,讓他們想清楚自己應該站在那一邊。
他說,我似乎也只能做這點事了,只能用這種辦法彌補自己的過失了。
老常說:“有一個事,我覺得還是要跟你說一說,提高幹部福利待遇固然可能提升你的威信,但是,這還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必須抓住中層幹部,特別抓住各鎮、各部門單位的一把手。這才能最後擊敗你的對手!”
李向東站了起來,不想再聽老常說下去了。儘管,他已是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儘管李向東沒有趕盡殺絕的狠心,但是,他也不想讓老常覺得,在彌留之際給過李向東什麼幫助。
他不需要老常的幫助!
他不再報復老常,並不等於他就給老常贖罪的機會。他不能讓老常解脫,一點歉疚的負罪感也沒有。
更何況,老常說的都是些多餘的話。
老常家裡人向不向外宣傳,他李向東並不在乎。他已經巧妙地讓市委常委市長們知道他今天來醫院探望老常了。這會兒,常委市長們正在開會呢,李向東是請假來探望老常的。
老常告誡他,抓中層幹部的作法,李向東也已經着手了。那正是他下一步計劃要實施的重要內容之一。
李向東看也不看老常,就走出了病房。
老常家裡人很客氣地說着感激的話。老常的那位副局長兒子很討好地送李向東下樓,但是,李向東理都不理,就當沒看見沒聽見一樣。
老常的追悼會召開時,李向東的下一步計劃已開展得如火如荼,中層一把手們都惶恐不安,都在猜測李向東的意思。李向東便親自參加了老常的追悼會。追悼會由鍾市長主持,老鄺致悼詞。悼詞給予了老常很高的評價。大家都知道,那悼詞是必經李向東審覈的,還有如此高的評價,可見,李向東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當然,這已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