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身周的環境不太一樣之外,我們的親暱造型跟任何一對處於熱戀中的情人毫無二致——我牽着蘇靜美的手,我們站在大道旁,站在人羣中,站在車堆裡,周圍顯得太熱鬧了。我是覺得無所謂,誰愛看誰看,但是小蘇的表情瞧上去不太受用。“你不覺得很吵嗎?”她皺着眉頭說了一句。
“哦,好象是有點。”我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轉臉招呼身後的公安局長,“魏局,讓你手下人也回吧。”我說,“這裡不用警戒了,我們就是隨便走一走。”
老魏斷然拒絕了我的提議,“不行。”他說。顯然在工作職責這個問題上,公安局長非常有原則,寸步不讓,“您是市委書記,您的安全必須保證,這裡人太多了,出什麼亂子,我們可擔不起責任。”
我聳聳肩,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那你能不能讓他們別跟得這麼近?”我又跟他商量,“這些燈太晃眼睛,什麼氣氛都給你搞砸了——再說你又不是抓罪犯搞巡邏,不開燈也沒啥。”
這個建議迅速被採納了,魏局跟他手下打個招呼,兩分鐘過後,那些耀眼的警燈同時熄滅,周圍光線暗淡下來,我們終於看見了天邊的晚霞。
蘇靜美微微一笑,挽住了我的胳膊,“走吧!”她說。然後我們相互依偎着,我摟着她柔軟的腰肢,她靠在我堅實的肩頭(堅實嗎?自我感覺還可以,汗一個),我們沿着江岸大道,漫步而行。江風沿着河道吹過來,拂動我的衣襟,拂動她烏黑的秀髮,拂動她雪白的裙裾,我們在風裡站着看着,走着笑着,彼此相望,淚眼凝噎,此時此刻,我們都能瞭解對方心裡在想着什麼。
是的,這條路線我們曾經走過,四年前那一晚的記憶,刻骨銘心,永難消逝,彷彿觸手可及,好象就在昨天。至於那些時間,那些風浪,在這一刻也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又回到這裡,我們的手又牽到了一起。
已經是向晚時分,夕陽完全墜落下去,天空中掛着下弦月,江面不是很亮堂,回去的路上,有點黑暗。
“路燈爲什麼不亮?”我轉過臉去問了一句。突然想起來,從理論上來說,這沿江大道上應該是有燈的。
“是啊,沈書記。”身後跟着的人羣裡,有位同志匆匆走上前來答我的話,是朱秘書長。“市政跟電力部門在這個事情上有點扯皮。”他告訴我說,“市政公司公用設施這塊拖了幾年的電費,一直沒還上,電力那邊就拉閘限電,長川沒路燈都有一年多了。”他說,“當時這個官司打到了市裡,也沒調解下來,弄到羣衆反應很大。”
“哦?”我有點好奇了,“朱秘書長怎麼對情況這麼瞭解?”
“是啊沈書記,嘿嘿,我吃過這虧。”秘書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去年我愛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摔了一跤,弄成了骨折,搞得我挺惱火,就問了下情況,責令他們協調解決。”
“當時幾個單位踢上皮球了,推來推去的,直到現在都沒解決下問題來。”朱秘書長無可奈何地說。“責任這個事情上,有時候很難劃分,誰說得都在理,都是一肚子苦水,財政撥款不到位,市政公司沒錢,電力是省管單位,電費欠得太多,他們也繳不了帳——就這麼耗上了,誰都沒辦法。”
“哦,是嗎?”我把臉又轉回來。“蘇市長。”我說,“這個現象,你怎麼看?”
蘇靜美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把臉別開望着江面,也不理會我,她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樂意。
“談談嘛。”我捏了捏她的手,“主政一地,造福一方啊,你可不能遇事裝糊塗,想做什麼太平官——”
“我沒考慮要當什麼官。”蘇靜美打斷了我的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不是主政者,也不是市政這塊的領導,沒義務發表什麼看法。”
“喲嗬,還端架子?”我樂了,“你現在不是一市之長沒錯,但是就算作爲普通老百姓,也有義務發表意見嘛,這是在維護大家的權益對不?”
“哼哼,沈書記。”蘇靜美眉尖一展,對着我微微一笑,“你是在批評我不關心人民疾苦啦?”
“不敢不敢,我沒給你扣帽子。”我也笑,“就是想聽聽蘇市長的高見,探討探討。”
“那好,說就說。”蘇靜美也不客氣,轉過臉去,質問了老朱一個。“朱秘書長,你說你一市委大管家,市常委,在這個小事情上,說話都不起作用,這代表什麼?”
“是啊,代表什麼?”我摸着下巴,作深思狀,把她的問題重複一遍。
“從根子上看,是市委市府的控制力太弱,沒有強有力的領導,只能維持局面,不能解決問題,領導們坐在臺上,都跟和尚唸經似的,有口無心。長川這幾年,大事出了沒人頂,小事出了沒人管,誰都只會維護各自的小圈子,得過且過,混吃等死,不垮臺就行。”
“啊?嘿嘿。”朱秘長嚇了一跳,連忙乾笑幾聲,大概沒想過蘇靜美會抨擊得這麼直接。
“不會那麼高吧?這也不是什麼不作爲。”我很有興趣地插上一言,“下面單位的事情,怎麼牽涉到市裡的政治上來了?”
“當然有關係。”蘇靜美兩手往胸前一圍,挺腰揚首,圓潤的下頜微擡,妙目流盼,又是以前那個非常養眼的政壇聖女姿態,“政治風氣,歷來是上行下效,有樣學樣。”她說,“每個單位和部門都有自己的利益,遇事光靠協調,他們永遠會找各種藉口和理由推搪,誰都不會輕易妥協,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來。”
“是啊,皮球大家踢慣了,那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我連連點頭,同意蘇靜美的看法,“可是總得有個法子,總不能讓這裡的夜晚永遠黑暗下去對吧?”我又說,“類似現象,好象長川還有很多,那又怎麼辦呢,就讓他們把皮球這麼踢來踢去?”
“確實不太好辦。”朱秘書長趕緊接言,“當時市政府那邊也有做過工作,爲幾家單位劃定責任,協調處理,但是後來財政上確實有困難,撥款到不了位,環環相扣,一家頂着一家,也就不了了之,沒下文了。”
“這個事情,還有幾位市領導也提出來過,但是沒錢是個客觀事實,所以最後一直沒有達成解決。”秘書長又補充。
“不是撥款問題,在很多時候,錢只是一個抵擋的藉口。”蘇靜美淡然一笑,樣子非常不屑。她款款地在我們面前踱動幾步,“其實很容易辦,關鍵看誰來辦,誰來約束規則。”她看着我,美麗的大眼睛裡神采盎然,顯然已經不自覺地進入到我爲她設定的角色裡,“遇事先協調沒有錯,但是如果協調不下,就必須要有強硬的領導意志,還需要有效的組織手段保證貫徹,要給他們壓力,逼迫他們自覺解決問題,或者遵守規則。”說着話,她身子輕輕一扭,閃開我伸向她的魔爪。“政治,是強者的遊戲。”她在我的手上拍了一記。
說實話,我腦子有點不好使,有點充血糊塗,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啦。
看着眼前這位風華絕代的政治美人,這朵純潔誘人的冰山雪蓮,再一次在我面前盛開聖潔高貴的冷傲花瓣,我的被徹底勾引起來,好象無法控制,有種饞涎欲滴慾火中燒的衝動,我下意識地擦了擦口水。
蘇靜美,從來就是一架完美的政治機器,在我的有意引導下,她的思維終於習慣性地返回到歷經多年的座標軌道,在這個熟悉的位置上,她完全綻放了自己的光彩,此時此刻,她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一位傲視天下羣雄的女王——我太喜歡了。
嗯嗯,我要調教你,我要養護你,我不會讓你枯萎,我要讓你活在自己最最美麗的領域,開放在最讓我心動的高點,我喜歡你的狀態,喜歡你的光彩,喜歡你的狀態,喜歡你的輝煌,喜歡你的高傲冷豔,喜歡你的天下無雙——
我哈哈大笑,鼓起掌來。“說得真好,女神。”我用相當崇拜的語氣評價說,“不愧是偶像級別,看問題一針見血,太強大了,太完美了——我喜歡。”
女神有點發愣,這才意識到中了圈套,她有點嗔怒地瞪我一眼,哼了一聲,把臉轉開,不理我了。
“老朱,打電話。”我得意洋洋地吩咐說,“讓市政局值班室告知他們領導,馬上通知電力公司開閘送電,打開路燈。”
“告訴他們,我作的決定,辦法他們自己想。”我的語氣不容置疑,“需要協調的話,以後我會幫他們做工作。但是現在,十分鐘之內,如果沒有看見這個城市的路燈點亮,市政所有局級領導一律撤職,一個不留。”
“我在這裡看錶。”我說,“還有通知老林,讓他也來看一看錶。”最後,我補充了一句,“再告訴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他沒有當好——也是我說的。”
我扔下表情複雜的秘書長,上前兩步,又牽起蘇靜美的手。
手拉着手,我們在暗影中同行。她側臉望着我,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黑暗裡灼熱閃亮,蕩人心絃。
“要有光。”我看着她說。“我們都需要。”
話音甫落,就有了光,整個城市,在眼前敞亮起來。
“唱歌給你聽,好嗎?”我又說。
蘇靜美靜靜地看着我,不說話,在她的視線裡,時間停滯了,世界凝固了。
“從來不求時間爲我擱淺,只盼活的每一天,都能有你,讓我思念——”
“流浪,流浪,流浪,愛原來是片海洋,飄飄蕩蕩,我望眼欲穿,千萬盞街燈都爲我點亮——”
華燈初上,耀眼璀璨,夜的花朵,次第開放。
我們在光明中攜手穿行,離開江岸,進入城市,身後無數人追隨上來。
那些潛伏已久的記者,也不知道先前躲在哪個角落裡,現在終於候到目標出現,一片歡呼雀躍過後,咔嚓咔嚓的拍照聲響成一片。
我們絲毫不爲所動,依然微笑,繼續向前,帶着一大幫有意無意的擁躉,在街頭慢慢碾壓過去,就象滾雪球一樣,身周的人越來越多,人羣越來越密集,長川的老百姓們終於發現狀況,迅速朝這個方向匯聚過來。
年輕的市委書記攜着他的市長愛人——這個城市最美麗最高貴最聖潔的姑娘,漫步街頭,牽手同行,該鏡頭我想前一萬年後一萬年,都不會再出現,屬於史詩級別,實在不容錯過。我敢肯定每一位市民都想擠上前去,湊一湊熱鬧,看一看屬於這個城市的驕傲與傳奇。
是的,這是一部有關愛情的傳奇。
從街頭緩步走過,身前身後是衆多神情激動的記者,一個個大呼小叫,閃光燈此起彼伏,不斷亮起。兩旁的行道上迅速擠滿了圍觀的羣衆,而且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朝我們左近涌過來。
萬人空巷,人山人海。
蘇靜美側過臉來,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沈宜修。”她淡淡地說,“你不害怕嗎?這麼做,政治上的後果和影響,你考慮過嗎?”
“後果?影響?政治?呵呵。”我笑,“我從來沒有害怕過。”我攬住她的肩,然後側過臉去,輕輕地吻她嬌嫩的臉頰,立馬全世界充斥尖叫,各種各樣的閃光燈讓這個夜晚燦若白晝。“能夠拯救愛情,能夠奉獻給愛人,我什麼都敢做。”我看着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來過,活過,愛過,我們的生命,只有燦爛,沒有遺憾。”
蘇靜美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我們在喧鬧的街頭佇足對視,很久很久。
“我爲你驕傲。”她也靠近過來,親親我的嘴脣。
我沒有說話,握着她的手緊了一緊。
不知道誰燃起了煙花,這個城市的夜空,突然炫麗斑斕,五彩繽紛。
人越來越多,壓力也越來越增大,警察們似乎快要頂不住了。身旁的公安局長親自披掛上陣,手持對講機,一邊擦汗一邊頻頻呼叫指揮,忙着調兵遣將,指示他的部下支撐應付。
“不行,沈書記。”魏局大聲衝我喊,神情很惶急,“這人太多了,事前又沒有準備,安全第一,我看您還是坐車走吧——”
呵呵一笑,拒絕了公安局長的好意,很認真地告訴他,“你有你的職責,我有我的生活,咱們各行其道,互不侵犯。”
我笑着說,“我不會干涉你執行任務,你也不能干涉我享受自由。”我把牽着的手朝他揚了揚。“下班時間,跟愛人逛逛街,就是我很基本的權力和自由。”
魏局無可奈何地跟着笑。“那好吧,您接着逛,我沒有干涉您的意思。”他說,“我們已經請求武警增援,前面的路口已經全部封鎖,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
“那是你的事。”我聳聳肩,又隨口跟他探討起另外一個話題來,“那個小夥子不錯,魏局瞭解他嗎?”不遠處有位年輕的警察同志,正在奮力指揮隊友構築人牆,抵擋人潮衝擠,我指着他示意公安局長。
“哦,李軍啊。”魏局擡頭看了我一眼,“我清楚,小夥子確實是個人才,人品好,工作能力也強。”
“嗯,瞭解就好。”我說,“既然知人,就要善用啊。”
“是的,我們考慮過這個問題。”魏局點點頭,“過幾天局黨組研究人事——”
突然身側人羣中傳來大叫的聲音,喊得聲嘶力竭,直接打斷魏局的話,“沈書記!沈書記!這裡!這裡!”聲音有點熟,好象在哪兒聽到過。
我轉臉過去,在蘇靜美身後的人羣裡看見了琳子,纖巧的身子在人潮中飄來蕩去。她好象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站在哪裡,有沒有危險,她正癡癡地注視我們,神情漠然默然,在她身周,還圍着一圈身着城管制服的男男女女,正努力護衛着她不讓人擠到。
我的心一緊。
“沈書記!我們把人給您送來了!”喊話的不是琳子,是她身後的小彭局長,一副得意洋洋有恃無恐的樣子。看到我的視線掃至,他愈發興奮得意起來,呼叫的姿勢更加誇張,發出的聲音分貝極其強悍,完全罔顧邊上一干羣衆的詫異眼神。
好象小彭身前的警察給他鬧煩了,也衝他吼叫起來,“吵什麼?再吵把你抓起來!”
然後聲浪升級,又是更大的吵吵嚷嚷。
我皺了皺眉頭,轉臉跟魏局商量,“把那位姑娘讓進來吧,是我妹子。”我說。
很快琳子出現在我們面前,蘇靜美的表情有些詫異,“琳子?”她轉臉看看我,然後牽起了琳子的手來。
琳子看着我們,不動也不說話。
“琳子。”我問她,“那個錢,是你拿來的嗎?”我的語氣有點責備的意思,“你怎麼那麼傻?那麼辛苦掙來的錢,那麼累,值得嗎?”我說,“我又不缺這個,你不來的話,我都已經忘了——”
“是的,沈書記,從前那些,你都已經忘了。”琳子終於開口說話,她直視我的眼睛,眼神憂鬱,表情淡然,“但是我不能忘,我不願意欠你,我一直努力在找你,我想還給你。”她的聲音依然秀氣,氣韻依然堅強,楚楚有致,脈脈動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找不到你,但是我想,我會永遠記下來——”
有點愕然感。
我瞟了一眼蘇靜美,發現她也正在默默地看着我,深深的眼神裡,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憂傷。
迅速思考一下後,我想起來了。嗯,好象是有許多事情,那些林林總總,因緣歷歷,一路走來,我已經忘了。
但是,我又想——
愛,不能忘記。
————————————第一部完——————————————
PS:這一章沒有碼完,就聽到地震的消息,傷亡還那麼大,感到非常難過。很幸運,我沒有處在受災的位置,但是我爲他們難過。衷心希望和我一樣幸運的人們,能爲那裡的人民祈告,能爲他們盡點心意,告訴他們人間有愛——是的,愛,不會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