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軍都督府南面有一條狹小的巷子,原本只是衙門和衙門之間供書吏皁隸通過的地方,走的人多了,漸漸也就有了個約定俗成的名字——左府衚衕。由於左軍都督府朝南開了幾個小門,素日裡那些都督的隨從說是隻能在大楚門外等候,不許擅入千步廊,但若是有人帶着繞宮牆進來,在這小衚衕裡頭等,尋常也不會有人去管。
這會兒正是午後時分,一個身穿灰布衣衫的中年長隨在狹窄昏暗的衚衕裡來來回回踱着步子,不時焦急地望着門裡頭,不一會兒,裡間一個皁隸輕手輕腳地出來,他慌忙上前,附耳低聲言語了幾句。那皁隸一邊聽一邊點頭,臉上漸漸露出了沉重之色,末了才點點頭道:“知道了,你且回去,我去稟告大人。”
不消一會兒,在簽押房辦事的陳瑛就從皁隸口中得知,宜興郡主午後和司禮監太監曲永一同去陽寧侯府探望了朱氏。當着那個皁隸的面,他臉色紋絲不動,擺擺手就把人遣退了,又專心致志地伏案疾書辦公。可等到一摞公文全都交給了一旁的書吏帶下去分發督辦,屋子裡再沒有別人,他立時緊緊抓住了把手,又深深呼吸了兩回。
他是有些操之過急了……不過如今人已經病成那個樣子,他得留心,不能讓人抓了把柄。
“大人,大人!”
陳瑛正眯着眼睛思忖,一個皁隸飛快地跑進屋子,單膝跪下,雙手呈上了一個盒子:“內閣有文書到了。”
聞聽是內閣文書,陳瑛不敢怠慢,連忙吩咐呈上來。打開匣子取出蓋有內閣鮮紅大印的文本,他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立時僵在了那兒。好一會,他才徐徐坐回原位,腦海中卻是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宣府大同的弊案其實並不稀罕,韃虜已經不是百多年前的韃虜了,儘管各部戰力恢復大半,但早年間那種彪悍的習氣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享樂,因而中原物品最受歡迎,那些延邊的堡壘堅城,守將文官多有和韃子悄悄互市交易的,只東昌侯做事太過囂張大膽罷了。要真正清查這些,確實得派出欽差往那邊去。
可是,這件事雖是他在背後推波助瀾方纔揭出來的,可完全沒想到皇帝不單單是在京城內查,而且是貨真價實要到當地去查!以晉王這個堂堂皇子親王作爲正欽差,他這個陽寧侯作爲副欽差,後日就立刻出發,這赫然是絕非走過場的決心!
只京師這裡他纔剛剛開始經營,侯府他還不曾完全掌控……
由於這突如其來的訊息,陳瑛一下子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可到了申時散衙的時候,又一個消息送到了他的面前。這一次他倒是順利知道了昨日朱氏病倒的時候,韓國公府薦的那個大夫究竟是何來歷,可伴隨着此事的另一樁麻煩卻讓他又驚訝又警惕。
六合醫館中突發命案,那死的人經查乃是今天剛剛被韓國公夫人攆出來的一房家人,而當時老太太的心腹鄭管事更在場。不止如此,事發之後,巡警鋪的人來得飛快,巡城御史於承恩也在第一時間到場。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個巡城御史於承恩是內閣宋閣老的門生。上次晉王府出事那會兒,勸晉王廢了正妃的鄧典簿也是宋閣老的門生,如今張閣老退了,這位幾乎是獨霸內閣,這架勢是要做什麼?還有,晉王府的妃妾雙雙假孕,這是誰幹的?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陳瑛漸漸覺得頭疼了起來。想了好一陣子,他終於把心一橫,隨手拿過一張紙來,提筆蘸墨草草寫了幾行字,這才高聲喚道:“來人!”
外間伺候的皁隸匆匆進來,他將紙箋摺好放進了封套中,用封蠟一封蓋印,就信手遞了過去:“送去大楚門外,囑他們立刻送回府去。”
東一長街東,長樂宮。
長樂宮和乾清宮只隔着宮牆和東一長街,多年以來都是武賢妃所住。儘管從前的規矩是皇子成年之後就封王開府,但由於周王這情形,皇帝早年封了這位長子之後,便特許周王繼續住在長樂宮,因而這長樂宮中就有兩位主子。興許是因爲距離乾清宮最近,皇帝隔三差五都會來看看周王,這也使得武賢妃雖在嬪妃之中年紀最長,卻沒人敢小覷了她。
這一日傍晚,皇帝在乾清宮料理完了事務,又見過匆匆前來奏六合醫館事的楊進周之後,因爲心裡一股火莫名燒着,他索性就一路散步到了這兒。一進長樂門,他就只見武賢妃正和周王林泰堪一塊站在院子裡蹴鞠。已經早就不再年輕的武賢妃身着緊身衣裳,偏生那鞠球在她足尖服帖至極地上下跳躍,不時到了周王那邊,而周王雖是每次手忙腳亂,但手舞足蹈一陣子也總能踢回來,一時引來圍觀宮女太監的陣陣喝彩。皇帝站在大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有小太監瞧見他跪了下來,不多時其餘人也紛紛行禮,他這才背手施施然走了進去。
“皇上……”武賢妃這時候才感覺到了一陣氣喘吁吁,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施禮之後就尷尬地說道,“臣妾沒想到您回來,一時放縱了一些。”
皇帝見周王一絲不苟地上前行了大禮,隨即仰着頭又可憐巴巴叫了聲父皇,一副討誇讚的孩子表情,就笑着說道:“不打緊,泰堪覺得痛快高興就好!”
周遭的太監和宮女都知道皇帝對周王素來偏愛寵溺,不像對別的皇子那般嚴苛,因而也不以爲異。到了正殿中,皇帝略等了一會,武賢妃就換了一身衣裳出來,而周王則是不見蹤影,他笑問了一句,得知人在浴池裡泡着不肯出來,說見父皇就得先洗得白白的,他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心性還是和從前一樣。”
武賢妃知道皇帝必定在外朝又經歷了什麼,因而也不去深究這個,只是陪着說了一會閒話。好一陣子,皇帝突然問道:“吳王他們三個選妃的事,你和皇后商議得怎麼樣了?”
早知道皇帝遲早得說這個,武賢妃自是不慌不忙地笑道:“那一日進宮的五位裡頭,東昌侯府的兩位自然是不行了,汝寧伯家的四小姐倒是不錯,女紅出色,一筆字也不錯,又通佛理。至於陽寧侯府的兩位……不瞞皇上說,李淑媛這幾天到我這裡來坐過很多回,幾次三番地說,她就想給兒子找個聰慧能幹壓得住的,倒是流露出幾分對陳瀾的意思。”
“李淑媛?這麼說她是給淮王相中了?”
人都沒見着提什麼相中,武賢妃心裡明白,嘴上卻笑道:“皇上和皇后都瞧得中的人,別人又怎麼會看着不喜歡?若不是泰堪這孩子沒福分,我也願意要那孩子回來做媳婦。但恕臣妾說一句實話,陳瀾好是好,只配吳王他們三個不合適。”
“哦?”皇帝原是面露譏誚,此時不禁生出了幾分興趣,因笑道,“你說說爲何不合適?”
“她自小沒了父母,此前弟弟在東昌侯府落水的時候,奮不顧身去救,足可見姐弟情深;那回在晉王府和泰堪惠心他們在一塊,眼見刺客卻不忘他們兩個,這就是一個勇字。在通州安園那一回,須臾之間捨棄大利平定了局面,幫楊進周誘出了那個夏莊頭,這就是一個智字。這一次她家裡祖母突然犯病,命心腹送信給楊進周,讓其轉遞郡主而不是皇上,這分寸拿捏巧妙,同時也不使別人爲難,恰是一個慧字。泰堪這孩子只和惠心還算合得來,卻還能記得她,足可見她待人真誠……這樣的姑娘,爲臣者妻室必是賢內助,可爲皇子親王的妻室……”
武賢妃的話頭戛然而止,而皇帝也已經聽明白了,不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裡卻突然想起曲永提過,陳瀾還讓陳衍去尋了羅旭,如今陳衍拜在了羅旭的老師韓翰林門下,兩人竟成了同門師兄弟。突然,他又開口問道:“皇后的意思呢?”
“皇后只嘆過一句……說是慶成公主如果還在,也該是陳瀾這年紀。”
聽到慶成公主這四個字,皇帝的臉色突兀一變,隨即就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黯然。
正被帝妃評頭論足的陳瀾這會兒已經回到了蓼香院東次間,陪侍着正由林御醫把脈的朱氏。和之前到這兒來過的三位大夫不同,林御醫的診脈極慢,問題也多,到最後說出來的話倒是和方大夫無異,只更加和緩些。
看了方大夫的方子之後,他絲毫沒有別人那些同行相忌的意思,爽朗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有名的方一手。老太太儘管用這方子,這幾味藥的劑量把握得極準,我這個御醫也改動不了什麼。照着方子捱過這三個月,但使少發病,就能熬過這一關了。至於說話,這倒是沒個準,還得看恢復的情形。”
朱氏一左一右是陳瀾和徐夫人,下頭坐着規規矩矩的陳衍和陳汀。剛剛已經從陳瀾那裡聽說了陳瑛要離京的她,這會兒精神已經好多了,聽了這番話更是長舒一口氣,只能連連點頭算是道謝。等到賴媽媽送了林御醫出去開方子,張媽媽卻打起簾子進了門來,面色頗有些惶恐不安,手中則是一個信封:“老太太,三小姐,三老爺讓人從左軍都督府送了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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