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吃飯的時候,和尚們熬了鮮味的湯劑給傷員,囫圇個兒的都聚在場院裡就着鹹菜吃饅頭稀粥。說真的,除傷員吃的病號飯之外,寺裡的伙食並不好,和尚們吃齋唸佛無所謂,當兵的委實受不了這些。尤其撤退途中臨時並進凌連的一些士兵,以前嘴裡再淡也沒像現在吃的這麼差。連裡幾個老兵看在眼裡,心下明白。三道疤說:“迷糊,嘎崽子,待會兒吃完飯跟我走,別忘了帶刀。”
書蟲子問:“你又想起啥幺蛾子?”
三道疤回答:“這哪是幺蛾子,弟兄們嘴裡淡出鳥來啦,我去找些蛇回來給你們煲湯喝。”
書蟲子看看左右四周,壓低聲音說:“抓到蛇了,別在寺里弄啊,要整上外頭整去。”
三道疤有些不耐煩:“知道啦,排座。”
書蟲子:“還有啊,要是有富餘的話,給新四軍那邊分點兒。”
三道疤貓着眼睛往新四軍那頭看了看,見老馮正以安撫的神情和動作將自己碗裡的食物往泥鰍的碗裡舀。泥鰍正處於長身體的時候,這個時候但凡是個人,對食物的需求量是很大的。三道疤看到這個就明白了,他說:“行啊,要真有富餘的就分他們一些。”
書蟲子不太放心:“你到底有沒把握?真能逮到蛇?”
三道疤真不耐煩了:“你說廣東佬打不起小日本子我都唔生氣,可你說老廣不會捕蛇那問題就嚴重了。”
書蟲子把自己沒吃完的粥全倒進三道疤的碗,說:“行啊行啊,知道你牛,你老多吃點,吃飽了好去幫弟兄們的大忙。”
三道疤也不推,吃了書蟲子省出來的那份稀粥。他這頓吃得相對飽些,看樣子就很愜意。飯後一根菸連帶着幾個哈欠和懶腰做的都很舒心,歇夠了,才帶上迷糊和嘎崽子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跟迷糊和嘎崽子講解:“這時候蛇都冬眠啦,冬眠的蛇咬人最兇,搞不好死翹的都有!到時候唔該衰仔乾的衰仔不要幹,一切聽我的。”
盤龍嶺多野物,即便到了冬季,可供人類食用的維生素和蛋白質也有很多。用三道疤的話說,只要有眼有心有力氣,餓死是肯定不會的。
三道疤帶迷糊和嘎崽子在山裡轉悠,人如果有的忙,時間便過得飛快。好像只是轉眼的工夫,太陽快落山了。三道疤往迷糊和嘎崽子身上分別盤了幾條大蛇,蛇雖死,迷糊和嘎崽子照樣有點怕,只是三道疤這人從來不容別人挑戰他的權威,尤其在他做主的時候,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極盡霸道。若是下面的人稍有違抗,難免受一番皮肉之苦。迷糊和嘎崽子全是農村來的良家子弟,本來就怕三道疤這種出身黑社會的人。
三道疤心情不錯,同樣往自己身上盤了幾條蛇,說:“捉蛇的竅門都記下了吧?以後再遇見這種衰事也餓不死會捉蛇的軍爺,等回去了再給你們這些衰仔露兩手,你們嚐嚐我們粵菜中的極品煲湯!”
三人正走着,冷不防有什麼東西從他們腳下飛速竄過,嚇了三人一跳。當
時太陽的大部分已被一座橫峰擋住,三人所處的位置只能勉強看清四周環境,關鍵時刻還是嘎崽子比較眼尖:“是一隻兔子!”
話音未落,一個更大的物件從三人一側閃過,迷糊跟着反映了過來:“這是泥鰍啊!他在逮兔子?”
三道疤有些不屑:“個衰仔餓暈頭了,他追得上兔子?”
正猛追兔子的泥鰍沒回嘴,追着兔子往山上跑。迷糊看着實在扯淡,舉起槍就要打兔子,三道疤上去就是一記腦勺子,喝道:“個衰仔不長記性,沒跟你說不能用槍嗎?”
迷糊揉着生疼的腦勺,說:“看那傻泥鰍的小細腿,還以爲能追上兔子呢,不幫他一把只怕他累死了也吃不到兔肉。”
三道疤教訓道:“瞎操心!你幫他開一槍,引來了鬼子,弟兄們替你擋啊?不長腦子的衰仔!”
說完話,再看泥鰍就要追上山頂。然後泥鰍停下了,回頭衝他們招手,三人不明白招手的意思是讓他們過去還是僅僅只跟他們打招呼,於是三人也向泥鰍招了招手,站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泥鰍沒再看他們,轉回去看他的老馮大叔,老馮已將新的獵物捆縛好,對泥鰍說:“趕緊回吧,今天收穫不少了,不光夠咱們吃,國民黨那邊也能分到些。”
泥鰍說:“要按我的意思,就咱自己吃算了。”
老馮說:“你這小泥鰍,道理是明擺着的,你得聽中隊長的話。”
泥鰍:“我聽話,我哪裡不聽話了?”
老馮憐愛地揉了揉泥鰍的腦袋,說:“走啦,吃飽喝足還得送那美國女人去後方。”
泥鰍跟在老馮身後,走着走着就跟三道疤他們碰上了。三道疤:“呦呵,馮大叔,今天也出來套野味啦。”
老馮說:“是啊,看來這位班長的收穫不小。”
三道疤說:“慚愧,跟馮大叔比自然差太遠,我之前沒接觸過你們,一直納悶你們靠什麼生存,今天算開眼了。”
泥鰍說:“還不是被逼的。”
三道疤等三人明白泥鰍話裡的意思,不管是內戰還是抗戰,這幫共產黨游擊隊始終生存環境惡劣,爲了活下去,必須掌握好多在常人看來十分難於掌握的技能。比如,把好多隻活生生的兔子給攆得無處可逃、幹掉兔子、把兔子變成食物。與新四軍邂逅,觀看新四軍的狩獵技能,再一次驗證,人都是被逼出來的。
三道疤從迷糊身上摘下幾盤大蛇甩給泥鰍,說:“老弟,現在不一樣了,既然你那身灰衣服跟我們身上的樣式一樣,咱們就是手足兄弟,有了好東西多分享。”
泥鰍本來很怕蛇,三道疤的幾盤大蛇甩過來他本想躲,可他不想在國民黨兵跟前丟了面子,便死要面子活受罪,強忍着接住幾盤大蛇。怕是一方面,分量重也是一方面。泥鰍長得又瘦又小,扛着蛇走自然十分吃力。迷糊看不過眼,就又把蛇接過來,說:“我幫你扛回去,晚上班長煲湯你也過來吧,學兩手有好處。班長機槍打得
好,燒菜也有一手,跟他多學肯定多長本事。”
泥鰍:“咋的?打完仗你想當廚子?”
迷糊搖頭,說:“廚子不是我能幹的,我就想學一手殺鬼子保命的本事,再學會做一道好菜,等打完了仗回家讓我姐嚐嚐我的手藝。我們小時候家裡窮,長這麼大我沒見她吃過一頓好的,有好的也都可着我了。”
泥鰍:“那我羨慕你,你家裡還有人,打完了仗你還有家可回。我家裡……”
泥鰍的後半截話沒說出口,悶着頭走前面去了。老馮看他走遠了,壓低聲音對三人說:“這孩子很苦,家鄉的惡霸地主把他們全家都逼死了,那時候孩子才七八歲,我們紅軍從他們家鄉過,他一直跟着我們走,給他吃的喝的,給他錢,他都不走,後來我們就把他留下了。”
嘎崽子感同身受:“地主惡霸就不是個東西!一想到我這樣的在前頭賣命苦幹,他們的兒子就不用上前頭來送死,我氣就不打一處來!”
三道疤:“這還一直沒聽你說過,就知道你這貨是抓丁來的,羊蠍子和我可不是抓丁來的。要我說你們這幫活老百姓就不明白個道理,以爲守着幾畝田就是幸福了。話說在這個亂世呀,還是當兵好,老百姓命苦啊,打仗遭最大罪的是老百姓,穿軍皮吃軍飯就好很多。”
老馮:“嗨,要說你們啊,我一把歲數反正也是想不透你們。我當年從家裡出來投奔紅軍,是爲了鬧革命,現在呢是爲了打鬼子。你們可也得想想,你們同樣是打鬼子,你們打鬼子不是爲有錢人、地主惡霸打的,是爲了你們自己,還有你們的親人。”
嘎崽子說:“馮大叔,說句實話你別不愛聽,當年我見過比你更會說的。我兩個哥哥,都是被強徵走的,走的時候,上頭跟我家裡人說參軍打仗光榮、逃避畏縮可恥,人跟部隊走就有安家費,成仁的話撫卹金更多。可是,兩個哥哥一走就杳無音訊,抗戰打了幾年連封信都沒回過家,怕是早不在人世了。兩條人命啊,爲這個國家,可……可我們得過啥了?安家費沒有,撫卹金也沒有!該收的租子卻一樣不少,鄉長村長保長甲長,哪個是容易送的神啊?本來我家男丁多,日子勉強過得去,兩個哥哥一走,剩我一人種地,還要伺候年老的爸媽,日子本就不如從前了。結果現在我也被抓了丁,在前頭打仗賣命,我家三個兒子都在賣命。可我們那頭的鄉長、村長、保甲長的兒子,咋不見光榮參軍呢?”
老馮說:“你們有的是被抓丁抓來的,有的是活不下去了纔來當兵的,我沒說錯吧?”
三道疤說:“也不盡然,我們那個書呆子衰仔排長就跟我們不一樣,志願參軍,家裡也不是日子過不下去,弟兄們一直說他識字兒識堵了,要不然爲什麼好好的教書先生不當了非要來當兵?”
老馮明白有些話他不能說出口,他真想說:“所以你們那邊有覺有悟的就是少!”末了,他說:“人家不是識字兒識堵了,無非就爲爭口氣,給中國人爭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