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見過這個女共黨嗎?”一名憲兵,滿臉蠻橫,衝趙慶新亮出阿芝的照片,語氣不善。
“沒見過,中尉!”趙慶新語氣更加不善,眼露兇光、殺氣濃重。
憲兵中尉一愣,因爲趙慶新常年帶兵在訓練場摸爬滾打,很少穿顏色鮮明的軍官制服,他那天穿了一身士兵服。待憲兵中尉注意到趙慶新的領章軍銜後,恍然大悟,他兩腿一併,敬禮:“對不起,少校先生。”
趙慶新沒回禮,心想:“這七拐八拐的弄堂,迷宮似的,你們到哪裡去追?”
趙慶新頭也不回地走了。
只過了一天,又是那個人,他是不請自來,毫不客氣地直走進趙慶新的辦公室。
“南京方面對趙營長極其不滿,責成……”
“滾蛋!”
“趙慶新!你不要執迷不悟,你要爲你的前途考慮,趙……”
“衛兵!叉出去!”
兩名膀大腰圓的衛兵將那人叉起來就走,那人還在喊:“趙慶新你這是自絕於……”
趙慶新追出辦公室,隨後整個軍營都聽見了一個男人爆錘另一個空有男人外表的娘娘腔時發出的可怕的讓人牙酸的歐擊聲,以及特務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弟兄們,我今天給你們講一講。很久以前的三國時期,有一首著名的七步詩,七步詩,顧名思義,只走了七步,這首詩就吟出來了!弟兄們,識字的不識字的都聽好,這首詩簡單上口又好記,我希望,不管以後你們走到哪裡,當了多大的官,賺了多少錢,都不要忘了這首詩!這首詩怎樣講的呢?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白啥意思嗎?說白了,日本鬼子狼子野心,九一八佔領東北四省,奴役我們三千萬同胞父老;又染指平津,入侵上海,妄圖吞併奴役整個中國!弟兄們,你們的敵人,是誰?”
“日本人!”全營士兵齊聲怒吼。
“你們最恨誰?”
“日本人!”士兵們的聲音更響。
“那你們還想不想中國人再打中國人?”
“不想!”士兵們簡直在蓄意傷害他們的喉嚨和身邊人的耳膜。
“好!我希望你們牢牢地把這首七步詩,記在自己的腦袋裡!”
那天以後,軍營中不管識字不識字的兵,都記住了那首七步詩。
再然後,趙慶新被從營長的位置上一擼到底。先在炊事班當二等兵,一段時間後,乾脆被關押起來。那時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沒有恐懼,沒有悔恨,更沒有多想自己的那些“離經叛道”的行爲。他的腦子裡,只有她。
等他被放出來時,被他海錘過的人來了,只是這次那人帶了五個膀大腰圓的保鏢。那人怪笑一聲,說:“你該感謝你的校長,他念及你是他最好的學生;你也得謝謝蒼天,戴老闆確實不想讓你這麼一個優秀的黨國軍人自絕於黨國。今天,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他被
押上一輛軍車,軍車駛過繁華的街面,駛出城市,經過大片的沃野。那人說:“若是沒有那羣共黨作亂,這裡的生活會更加美好!”
可是他分明看得出,繁華背後蘊含着的某種東西。那份繁華,那份美好,到底是屬於誰的?屬於老百姓嗎?
他看到一片被戒嚴的空場,他看到了他的兵,個個面無表情,但他能看出士兵們在努力壓抑着情緒。他彷彿聽見了那些士兵來自心靈深處的吟誦:“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被押入空場,看見成百的憲兵和特務荷槍實彈拱衛此地。
他看見了她,一個傷痕累累卻仍然堅強不屈的她。掛在她胸前的牌子上寫着她的名字,那麼美麗動人的名字上,有一個煞風景的大大的紅叉,像惡魔的利爪,像邪惡的圖騰。
一杆中正步槍塞到他的手裡。
“開槍吧,你會官復原職,你以往的錯誤,既往不咎。”
“我操你祖宗!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你儘可以罵,你只不過是個可憐蟲。我不跟你計較!”
“我操你媽!”他舉起了中正步槍,對準那囂張又猥瑣的傢伙扣動扳機,但只有“咔噠”一聲。他不用看也知道,槍里根本沒有子彈。他暴怒地掄起槍托要給那傢伙開瓢。五個壯漢保鏢一擁而上,對他拳打腳踢。以他的本事,五個外強內虛的傢伙豈是他的對手?可是他被關押時所受到的待遇,以及他對她的思念,折磨得他已無力對付五個外強內虛的傢伙,哪怕只是一個最普通的小角色,他也不能像以往那樣輕鬆制服了。
拳頭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她哭了。縱是受過那麼多酷刑的折磨,她也沒有哭。縱是忍受了多麼強烈的疼痛,她也沒有喊出來。
在刑場,她看見了被人無情歐擊的他,她撕心裂肺的哭,撕心裂肺的喊着他的名字。那哭喊聲仿似遠在天邊,又像近在耳旁。他看不見她了,雙目中的世界變得血紅血紅。但她的哭喊聲還在。他喊出她的名字,他告訴她,他永遠屬於她,他不要只對她付出一生一世的愛,他要愛她生生世世。
冷血的特務在一旁嘖嘖地說:“感人的場面啊,只可惜,終歸人鬼殊途,生死兩茫茫啊。趙慶新,你記住,共黨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支持共黨同情共黨,一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你和她,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趙慶新被人提起來,他被綁成了飛機狀,與她相向而跪。
“好吧,我們一起死。”他說。
“不,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着看到那一天,所謂黨國的大廈,終將崩塌,勞苦大衆獲得解放,呼吸自由的空氣,享受幸福的生活。等這些被你看到了,在我的忌日,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還想讓你當司令夫人,我的兵聽我的,我聽你的,你比司令還牛。”
“少數人的幸福,算幸福嗎?我不要當司令夫人,我要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我希望我的丈
夫,是與我志同道合的真男人。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年少輕狂的日子裡,我因爲不懂而傻傻地快樂,可既然我已懂得,就沒有理由不爲更多人的快樂而努力拼搏。阿新,你什麼時候也能懂呢?”
“你就要死了,你不知道嗎?”
“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不圖重於泰山,但求無愧於心。我現在可以說,我無愧於心。至少,今天的我,不是曾經麻木的我。身爲一名共產黨員,我是爲了我的國家和人民奮鬥過的!”
“我陪你死吧,你死了,我還怎麼活?”
“你要活着,替我活着。阿新,我的愛人,不管你以後信仰什麼主義,你永遠是我的阿新,我的愛人。你要好好活下去,讓我的愛人好好活下去!”
槍聲在這時響起,她在他面前倒下,殷紅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灑遍他面前的土地。他那時沒有流淚,以後都不會流淚。他的表情定格在她倒下的瞬間,像一個死人,此後無數個日日夜夜,都是如此。別人不知道,他知道,那天后,部分的他已隨她的魂魄迴歸天際。還有一部分他,頑強地活着,忠實地履行着她交給他的任務:替她活着,看到所謂黨國的大廈傾覆的那天,她的忌日時,他會告訴她這個消息。
多年後,湖南山區深處一座千年古寺,趙慶新講完了往事,盯着書蟲子問:“你都聽到了什麼?”
書蟲子不知說什麼好。凌雲志嘆一口氣,說:“別的不多說,眼下共產黨也是抗日的,當年更跟我黨共同推翻了賣國軍閥的統治。我不明白,爲什麼非要斬盡殺絕?”
趙慶新露出一臉讓人不舒服的笑容,說:“其實如果掉個個兒,也是一樣,黨國和共黨,互相殺起來都是不留情面、斬草除根的。不要再說‘都是中國人相煎何太急’了,政治信仰南轅北轍,完全可以斬斷血脈相連的同胞情誼。這就是政治!而軍人是爲政治服務的,因爲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小蘇,軍官教導隊給你們發過一本書叫《戰爭論》吧?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裡的原話就是這句。可悲的是,我以前不懂,我以爲軍人生來只爲打仗,保家衛國、除暴安良。結果我錯了,現在我懂了,但是晚了,她不會再活過來。小蘇,如果你和秋雨竹被綁起來相向而跪,你死或她死,反正只能活一個,你認爲你們倆活下來的那一個,會比現在的我強嗎?我是行屍走肉了,我麻木了,不知道痛了,就算想哭,都沒有眼淚。人在悲極痛極時,是沒有眼淚的。你們中活下來的那個,無非是另一個我。小蘇,我勸你不要那麼幼稚,這就是命。你他媽是黨國軍人,而她是共黨。小蘇,永遠記住我們他媽都是黨國軍人,我們要有個黨國軍人的樣子!黨國認定共黨是敵人了,我們就不要跟共產婆勾勾搭搭,黨國讓我們朝誰開槍,我們就朝誰開槍,不要有任何猶豫。”
“老趙,你偏激了。”凌雲志說。
“偏激的本不是我啊……”趙慶新仰天長嘆。
(本章完)